义塾里学生也有松快的时候,又因为老人家想念孙子,二人在家的日子便无限延长。

    宝玉自然是极高兴的,有得选,他一千一万个不愿往书塾去。而林言也松口气,那一日日在里头熬煮,他再长个十岁也支不住。

    黛玉是极敏锐地觉察出她家佛奴不开心的。

    这甚至不是因为看着下巴尖瘦几寸几克,最开始林言站到她跟前的时候,只一搭眼,她脸上的笑就顿住了。

    “佛奴,怎么跟要哭似的?”

    林言本来是笑着的,他早也盘算好,跟姐姐撒个娇,送个小木雕讨她开心,然后央她同意自己跟二哥一起玩去,不会跟父亲告状。可黛玉这么一句话一问,他自己却好像不受控制了,嘴巴压啊压,嘴角一提,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这是想姐姐了?”紫鹃忙着要哄,黛玉却叫她们下去,直把林言搂住。

    分明她自己也小,甚至更清瘦些,可这会搂着林言,遮了大半天光,却真似话本子里的仙子,一口气吹下去,叶子作了舟,迎着滔天洪水就过去。

    林言心里不那么难过了。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点沙沙的声音在风里响着,一点啾喳鸟雀的声音啼鸣一刻,很快又消失不见。林言回过神来,自个有些不好意思。一扭身从黛玉那里挣出来,嘴上嘀嘀咕咕,支支吾吾,说了木雕,说了想她。

    “佛奴,你在那里过得不开心吗。”

    这样的话问出来,林言又哽住了。他摇摇头,垂下头去,那副样子看得黛玉心里一叹——自己待在外祖母身边,尚且有烦闷的时候,佛奴这样小,直接去了生人堆里,不知有多么害怕。

    “这不是错处,佛奴,你若不开心,便跟我说,我去禀了外祖母,咱们今后不再去了。”

    “可以吗,姐姐?可以不去吗?”林言的眼睛亮起,他的眼瞳本就大些,这会看去便如坠了星子。可很快那星子又落下去,他皱起眉,硬生生在稚嫩的脸上造就一个小坑:“姐姐别去说,万一外祖母还有舅舅生气怎么好?”

    这样说着,他似乎又给自己积攒出一些勇气。

    “而且从前父亲就告诉我,凡事需有恒心毅力,不能知难便返。”

    “你这会却是承认这是难处,可见在那里过的当真不快活。”黛玉轻轻叹气,顺手理顺佛奴的一点乱发,安抚道:“二舅舅要你们去,想来只是盼着你们多些读书的空当,少些玩闹,并非真要把你俩拘在义塾。且我在家中听外祖母说过好几次——说你俩年纪幼小,纵使读书,又何必急在此时。”

    “可是父亲说......”林言的耳尖叫火燎着似的,低下头去,偏还要偷眼看她。

    “佛奴,父亲也说了,叫我们宽心为上。”

    黛玉说完这一句后,外面的琐碎声音似也止息。只是人声又哄然起来,好像一瞬间又回到阳里。林言心里乐开花似的,挨着姐姐,跟她讲述自己在学里遇到的好玩事,又特地说起自己多次得了赞许。

    转眼日头又至今。

    林言走时曾在园子里见到根孱弱枝子,如今时间往前迈过一截,那地方便留给春来花藤开。黛玉告诉他原本那枝子长成,只是太强壮些,落了突兀,于是叫人拔去。

    这时他们还不讲什么‘木秀于林’的道理,只是一面走着,一面议论那被拔除的东西原本要开出什么样子。可说着说着又有些可惜,因为枝子已经没了,再如何也是空架子。

    那一点情绪来得缓缓,去得倒快。林言终于得了不用去到义塾的准信,心里高兴,倒叫贾母也笑了几分,说着:“怪道言儿镇日老成,如今看分明也是个孩子——这回是你二舅舅的错,生生将我的两个心肝挖了去,实在叫我伤心。”

    黛玉和林言自然说不出责怪的话,而论以讨贾母高兴,自然是宝玉摘魁。他一见林言也不愿到义塾去,说话登时有了底气。至于这样草草结束的义塾课业,贾政心里不高兴,却也不能忤逆母亲。又见外甥也因此高兴,于是更不好作声,只得要他们许下每日家中课业,才算放心。

    宝玉虽还有些埋怨,这会也只是偎进贾母怀中。林言更没所谓,只要不似那般离了姐姐,他怎么都是甘愿。于是这事儿暂且揭过,只有黛玉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惦记着林言说的义塾中‘玩耍’的事,又记挂父亲念过的,关于佛奴读书的事。

    这边想着,那边又听到贾母叫她,黛玉笑着,应着外祖母答,因着顾惜夫人小姐们的身子,此间一层层纱幔屏风挡着,风进不来,太阳却拐着弯入内,落在地上,弹在各人脸上,朦朦胧胧的,给各人都砌出一个人面像。可每个人又都是笑着的,笑脸映在琉璃盏上、映在珐琅瓶上,撞上珠帘,响得更加热闹——好像浮在空中的金笔字,闪烁着,环绕着。

    林言不自觉抓住姐姐的手,怕握紧叫她疼,于是又去牵衣袖。然黛玉早料着他动作,口里应着外祖母,却已经在袖子底下紧紧将他握住。

    几个孩子有的时间在家,贾母也不拘着他们,乐呵呵叫他们自己玩闹去,不必管她老人家。

    于是林言又跟着姐姐站起来,走起来,绕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幔屏风,绕过瓶盏上的笑脸,好像蒙了特赦,一抬眼,天是极空旷的蓝,也是有些残絮样的云,只是丝丝缕缕的,显得有些可怜。

    “林妹妹,林弟。”又是一团笑声,芙蓉花似的一簇簇过来,黛玉与林言一起回头,正见三春并宝玉过来。见他二人停下,宝玉紧着步子上前:“你俩走得倒快,也不知前面是个什么好去处,竟把我们都忘了。”

    “好冤枉,方才同你说笑完,这会就落了埋怨。”黛玉眉角稍扬,那边宝玉便也扬起笑:“好妹妹,我好不容易回了来,正想着咱们一处,好好玩玩。”

    又见林言还偎着黛玉站,宝玉又道:“义塾里闷得很,可得松快松快。”

    这边说着,那边袭人也上前来,赶巧听见宝玉这样一句,抿抿嘴,想着宝玉今日课业尚未背过,可说出来恐怕又落下埋怨,于是只得把话折在舌尖。

    黛玉倒是看清袭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睫颤颤,只道:“我们倒也无甚要紧事,正想着回去作对子玩。”

    “那我们也去。”宝玉回头看看三春,又很高兴地扭回来:“对不上的,可得认罚才算。”

    听他这样说,黛玉也没扫兴。一众人热热闹闹走着,芙蓉花又添几捧,顺着风一路向前。

    宝玉乐意,他们索性便到他那儿玩。对对子无趣,可添上彩头便有了趣味,无论大小,赢了的总是得意些。

    “言儿。”宝玉戳戳林言额头,声音委屈,脸上可是笑着的:“你喜欢我这儿的东西尽管拿去,做甚拿那些僵话句子作弄我。”

    “都是书里的,怎么就作弄你啦?”林言眉角跳一跳,看上去跟黛玉的动作如出一辙:“是你自个说的,对不出,就要认罚,可不兴耍赖的。”

    “我哪里耍赖——唉,我再出一个——”

    年纪小小不饮酒,可花汁甜水喝着也算数。一旁的袭人紫鹃等看得高兴,却也惦记着不许他们多闹,免得误了晚上时候。宝玉还正在兴起着,不依不饶不服气,直待袭人无奈抬出他父亲才罢休。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边的快活气未散,那边却说政老爷使人来,问问二位公子的学问如何。

    宝玉垮下脸,别别扭扭跟着林言一路走。

    书房,总是书房——门口窗口的雕花都是合该千年灿烂的,可当它们搬到这里时,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枯萎了。贾政便在那里端坐着,书、纸、笔、书、纸,放得规矩,又显出经常翻阅品赏的样子。

    宝玉自进来开始就是垂着头的,他心里想着,不知该不该盼望由林言先去应答考问——可是如果林言答得很好,轮到他时,父亲只会更加恼怒。晃着神,林言的声音却慢慢响起,他回的不是书上的句子,只是说着义塾的生活、说着那里的先生与学子。

    “你们年纪小,切记不可被那些不上进的带坏了。”贾政说到这里皱一下眉,眉心刻出一道鞭子,凌空甩在地上。宝玉下意识向林言看去,他却没有看他,依旧笑着,很腼腆的样子。

    “是,舅舅,我们省得。”

    考校是次要,贾政总想着震一震两个小的,叫他们知道自己当时的话是做了真,不许他们仗着长辈疼爱懈怠躲懒。林言这边没什么好说,倒是宝玉临来时作对子记下的几个句子派上用场,规规矩矩答着,叫父亲透露出些许满意来。

    只是他脸上欢喜挂不住,很快便隐没到胡子后,再瞧不见。

    自贾政书房出来,宝玉是一副绝处逢生的姿态,回去路上搂着林言肩膀,怏怏的,嘴上说:“这话还多亏你,言儿,等回头我那里的好玩意,你喜欢的都拿去!”

    他是彻底没了玩闹的兴致,林言也急着回到姐姐身边。他看出宝玉心里还不快活,却不能说长辈的不是,只好道:“反正不用再去义塾里,咱们总有的时间玩。”

    见对面露出些笑模样,林言心里一松,二人岔路分别,转眼林言便站到黛玉跟前。

    书房里的事细细说了,黛玉也知道舅舅的严苛,对着弟弟,她便笑一笑,心里总是为难。

    舅舅应当是没有坏心,可两个人总是架在一起比较,佛奴又是更得笑脸。日子久了,难免令旁人生出责怪。

    黛玉仔细听着林言说话,心思走得很远

    鸟鸣声断,瑟瑟风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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