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儿!”

    忽听到有人喊,林言回头,正望见宝玉自另一条径上过来。看林言站住,宝玉便也加紧步子,欢欢喜喜迎上来。

    “好弟弟,你平素也不来一趟,倒是叫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想得紧。索性也是到了年节,就把那劳什子书丢开去,咱们几个好好热闹热闹。”宝玉虽可惜林言浸在功名,恐流俗与世间禄蠹。但此时这许久日子不见,甫一回来,就看到青衫锦衣的弟弟抱着一捧红梅立在雪中,脸都让寒风吹出红。

    “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这天冷着,怎么就让你家爷儿穿着这样少?冻着了可怎么好!”宝玉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林言披上。绳带还未解开,就让林言止下了。“二哥别恼,是我叫他们把衣裳拿回去的。你要骂,便骂我吧。”“你这话说得又是见外。”宝玉看他臂间还夹了几支梅花,登时笑道:“怨不得清少,踏雪寻梅的雅事,一身臃肿反倒是拖累了。”

    闻听此话,林言只是笑着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他瞧出宝玉是吃多了酒,这时眼睛微眯着,颊上半是笑容,对他也变得可亲。这会原不是林言放假的时候,可是天寒地冷,师父贪睡,却也准他回来窝冬。林言遂婉拒秦向涛和陈谦时的邀请,收拾了东西便往荣国府回。

    “刚去给老太太请了安,现下正要去姐姐那边,宝二哥若是有旁的事,便不必记挂我,紧着去忙吧。”

    “哈,你是知道我的,天下头一号的闲人。”宝玉听林言说要去黛玉那里,心里也想去瞧瞧。可也知道姐弟俩许久未见,正是彼此思念,也不好去碍人眼睛。

    林言见他脚步未动,便从怀里抽出一枝梅花,只道:“二哥,我这次回得急,没带什么有趣的玩意。旁的花叫凤嫂子接去,这会当到了你院里。现这花单送你,你瞧,上面的雪都没化呢。”

    宝玉小心翼翼接了枝子,细细一瞧,果然见横枝瓣朵间栖着莹白冰晶。他拿指头仔细捏住,只道:“我这是沾了光的。”

    听这句揶揄,林言腼腆笑着,又把怀里的花枝捧紧。宝玉挥挥手,催他赶紧过去,莫让林妹妹等焦心。

    二人于是分道向两边而去。

    檐角的些微冰柱已经让人敲打下去,这时只窃窃的,在紧顶上披一层白冰糖。林言过去的时候,黛玉正捧着卷书瞧,跟前摆一尊赭红蔓草纹花瓶,显然正等着他。

    “姐姐好灵的消息,这就与我备上了。”林言笑嘻嘻挨蹭过去,将那些花枝放好,以便待会插摆之用。

    “仔细照料你雅兴,竟不领情?”黛玉轻笑,随手取一截短枝:“今年冬天本就来得早,这会落雪,更是冷上上分。你回来的时候可好,没磕着碰了吧?”

    “姐姐不用担心,我仔细着呢。”林言撑过半边身子看黛玉剪花枝,白嫩的指尖穿梭在花枝之间,好像红梅的花苞里凭空钻出几朵正盛开的粉蕊心的白梅。

    “今儿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说什么了?”

    “老太太嘱咐我在家里玩玩歇歇,读书要紧,却也别熬坏身子。带回来的花我也插老太太那边瓶儿里去了,旁的凤嫂子说她做主,待会给迎春姐姐她们送去。”林言说到这里,略微一顿:“我听着老太太多咳嗽几声,说只是着了风。”

    “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却不大爽利。请了大夫来瞧,也只说着了寒气,开了几副药。”黛玉说到外祖母的身体,手指略一梗顿,眼睛也低垂下去。

    枝子上的雪融化开,蜿蜒着,在炕桌上造出一层水。雪还年轻着,却竟死了。

    黛玉的指尖瑟缩一下,好像那冰冷的水正顺着指尖流淌到她的心里面去。

    “姐姐。”林言觉察到这细微的抖动,他取布细细擦去桌上的水痕。末了又牵牵姐姐的袖子,查看是否浸了冷水。

    “我该把雪碴子擦干净再带回来的。”他有些懊恼。

    “踏雪寻梅,看得就是这二个,少了哪个总失去滋味。”黛玉擦了手,怕他担心,又笑道:“这么些枝子,你是从哪儿捡回来的?”

    “姐姐怎么知道是我捡回来的?”

    “好好的枝子你去折了,我可不信。”

    林言因此弯了眉眼,桌上的花苞不开,原来是开到他的脸上。

    “树是师父新移栽的,原本不怎的管,倒也顺顺当当接下花苞。可不知是不是今年天气蹊跷的缘故,花总不开。师父说是花枝太多,把树熬坏了,叫人剪些枝子下来。”林言帮着黛玉把花扶进瓶子里,单枝梅是雅,这样热闹的一捧进去倒是很稀奇:“我想着姐姐不是喜欢么,就跟师父说了声,把这些都带回来了。”

    “都是好好的花苞,丢了未免可惜。”黛玉见他层层花枝花苞后的脸,正笑着,眼珠亮盈盈,里面簇拥着几点红,好像是花苞绽开的样子。

    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只是这样对着望,竟然也能尝到分明的快乐。不由自主的,黛玉道眼睛里也含上笑意。

    “咱们养养,兴许还能再开一期。”

    贾母至冬时有些不适,又心疼孩子们,更唯恐他们过了病气,于是不许宝玉、黛玉几个常常过去。黛玉将此事紧紧牵在心里,好不容易等老太太好些,才终于稍稍放心。

    他们一齐到贾母跟前去,病了几日,再得喜气,老太太欢喜的不行。搂了这个,问了那个,满屋子都是笑的声音。

    宝玉正在此时道出消寒的主意。

    老太太着实也想乐呵乐呵,只是顾念人数当是九的倍数,这会恐怕凑不齐。王熙凤看出贾母心事,笑盈盈道:“这正数九个,才是正正经经的‘九九归真’。”

    贾母于是大笑,允了消寒会。又兴致勃勃做主,叫家里大的小的都来玩一玩。

    唤了宝玉、黛玉,叫了三春、林言,差人上梨香院请宝姑娘。贾母抬手一指,道:“你个凤辣子,方才属你笑得声量高,你也去。”

    “老祖宗抬举——”王熙凤作出一副可怜兮兮,拧起眉,眼角坠着脱不开的笑意:“我都不识几个字,做不出,挨了罚,老祖宗可听着我哭去。”

    贾母笑得更开心,大方包揽‘罚’与‘奖’,很是一派豪气。

    “这还差一人。”宝玉笑与祖母道:“再一人是谁去?”

    “我去。”贾母弯了腰,在宝玉额前抚上一抚。道是揶揄,全是慈爱:“我莫非做不得诗去?”

    “做得,做得,只是老祖宗做了,咱们这些人再上哪领赏去?”

    热热闹闹,满是欢喜。丫头婆子奉了水果甜浆,屋里热气上涨,果香也做了熏香。

    贾母记挂黛玉脾胃弱,嘱咐她不可多食,见她笑着应了,这才开题。

    消寒会的与‘九’相连,无论题诗作画,皆要与九相关。贾母在上面坐着,王熙凤开个头彩,说上一句,便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只等你们作出好诗篇来。”

    有这一暖场,底下也热闹起来。贾母听着迎春、探春作诗,又笑惜春道:“好好,准你取画材来。”

    宝玉在这里开心坏了,兴致如飞,一连写上几篇。贾母叫周围人都看这诗篇,叫宝玉拿了个好彩头,又牵了黛玉过去,道:“我这两个玉儿都是出彩,这会一个得了,另一个怎么竟藏起来?”

    王熙凤瞧着,乐得开怀:“我读不甚懂,只是见这天儿冷了,请老祖宗叫林丫头做首‘暖和’的来。”

    “你呀——”老太太笑眯了眼,伸手隔空点一点王熙凤的鼻尖。

    “你当我给你做羹来的,与我几瓜几枣,就叫我给你作‘暖和’的来?”黛玉偎在贾母怀中,下巴一翘,便朝熙凤笑起来。

    贾母在此时拿了黛玉诗篇,读着看着,心里也有些期待。方才几首都好,只是掺了雪气寒气,她也想看看‘暖和’诗篇。

    可黛玉笔下也落雪,只是最后着一句‘留得待春来’。

    读着诗作,与了奖赏,闹了惩罚。贾母看着或大或小的孩子,心想她或许真的老了,一场风寒竟害得这样厉害。

    “老太太。”黛玉正在她耳边轻轻唤,看见那尚稚嫩的眉眼,贾母竟觉得无端端看到女儿。

    她是真的老了,贾母这样想着,又把黛玉搂进怀里面。

    外面的寒风不知怎么绕路进来,半热半凉,最叫人身体受害。贾母笑着叫大家伙喝些真切‘暖和’的,散了会,又嘱咐回去千万把窗户阖紧,没得贪赏景致受了寒。

    这热热闹闹似是花团揉散开,黛玉临走时回头看一眼——丫头婆子围着,她的外祖母只是坐在那里还在读方才的诗篇。

    那点寒冷的水又在她的心里淌开,只是这时流得更远。

    “姐姐。”林言紧着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是热的,刚捧过羹碗,一路热到黛玉心里去。

    “姐姐,你不舒服么?”

    “我也不知怎的。”黛玉捂住心口,另一只手仍然紧紧牵住林言,好像这会又下起雪,他们会在这样的风雪里走散:“我......”

    她不知怎的说不出,好像这是什么命里的谶言,只能她一人知晓,旁的人不能听见。

    “姐姐——”林言安抚一样半扶住黛玉,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若心里不安等雪化了,咱们上庙里拜一拜。”

    黛玉点点头,恍惚真的因为这一句觉得好些。

    可他们没有等到雪化,只等到一场比往年更大,更寒冷的新雪。

    打发去扬州的人带了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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