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过分方正的通路,淡色青石在转角处拐得突兀。秦向涛的脚步在此时生生打一个对折,才能正好避过园中方正的花簇。这方造景约莫想巧夺天工,奈何主人家喜好端肃。花底妆点着一些石头,该是自由生长的样子,偏偏摆放没‘错误’。

    往前去的院子幽僻,适宜养病,也适宜读书——只是太安静些,秦向涛进去院子的时候,连伴随一路的鸟鸣声都止杀住。

    “谦时,是我,单我一个。”

    他在门口喊一声,不敲门就自个进去。陈谦时正站在桌子前面,好像习惯了他的举动。

    “难为我父亲肯放你进来。”

    “我母亲来寻你母亲说话,有她们帮忙说话,自然不好拦我。”

    “我说呢。”陈谦时呼一口气,又展开去看桌上的图卷。

    “姑父怎么又生气了?”

    “他没生气,只是羡慕。”陈谦时的声音像一缕烟,从他自己的药碗里升腾出来,溢着不可表述的苦。

    “羡慕谁?”秦向涛一愣,旋即道:“言哥儿?”

    陈谦时没说话,半侧脸和着外面院子里的花,花长得过分火热,使得他脸上也多了几分病态的红。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比言哥儿年长,考得比他还早几年呢。”秦向涛皱眉,他正穿着一身暗红的虎纹对襟,这时皱起脸来,人也跟一团火似的。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案首。等到明年乡试我跟言哥儿一并上考场,可还有得气生。”

    “谦时,你别这么说,这关言哥儿什么事,你恼他什么?”

    “我几时说我恼他了?”陈谦时转过头来,很惊奇的样子:“向涛,你别觉得自己跟他关系更好,我就算不得他朋友了。”

    “那你刚才——”

    “我是气我自己。”陈谦时咳嗽着,脸上的红更明显些:“言哥儿父亲走得早,家里只他跟他姐姐。他能读出成绩,我自然替他高兴的。”

    “方才的话,我也只跟你说。”他补充这一句,仍不放心似的盯着秦向涛瞧。

    “我肯定不做那告密的小人。”秦向涛咧着嘴,笑哈哈的样子叫陈谦时的心也松快起来。

    “言哥儿之后还在苏州么?”

    “不,他给我来信,说打算收拾在京的宅子。还问起你了,问你身体好些没有,怎么都不给他回信了?”

    “我没收到,不知叫哪儿给我截去了。”陈谦时眉毛且没动一下,也压根不担心林言会因此恼怒:“等他来了,我赔幅画给他,算了算了。”

    “你那一副画值什么,你又不盖戳儿。”

    “我们读书人的事,跟你这个武夫有什么干系?”

    “呦哼,这会又是‘你们’读书人了。”

    陈谦时被秦向涛的表情逗笑,他揉一揉钝痛的胸口,方道:“你跟他回信了么?”

    “没呢,这不来问问你有什么想说的。”秦向涛没藏着,也跟陈谦时说起自己在回信中写的内容。

    “你,你不该什么都跟言哥儿说。”陈谦时越听越皱眉,秦向涛却全不在乎:“那怎么了,这些事又瞒不住。”

    “总不一样,你是他朋友,那边是他外家。就算,就算真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这个态度,倒把他架在中间了。”

    “你也太小心了,退一万步讲,我也是给他提个醒不是?那府里二爷怎么早早回来了,你当言哥儿是个傻子呢!”秦向涛说到这里,窜下椅子,紧紧凑到陈谦时身边,把他吓了一跳:“说到这个,他那个师兄是什么来头?”

    “我哪里知道。”

    “你父亲那么崇拜斐先生,没跟你说过?”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你别乱打听。”陈谦时把秦向涛的脸推开,皱着眉道:“还有,你刚才说的话也别写在信里。万一流传出去,你叫言哥儿怎么做?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秦向涛扭过脸,不是很高兴地应下。他见陈谦时仍皱着眉,不由奇怪:“我答应不往里写了,你还气什么?”

    “我没气,我只是想着,言哥儿兴许用不上京里的屋舍。”陈谦时说着,又扭脸朝窗外看去。

    院墙里的植景不过是应个心里的想头,满眼的红,燃得热烈,但惨白的墙面总是败兴。也许墙是温柔的白净,但这里太幽静,那颜色也就变得冷清,使得墙下的红花终究延烧不到墙外去,那红色只好沿着墙角围烧着这方院落。

    而无论秦向涛那时究竟答了什么,这一件事都是让陈谦时猜对了的。

    林言派去报信问安的人还没回来,荣国府的信就传到苏州。里面满腹关怀,说已经收拾好他们从前住的院子,说老祖宗可盼着。

    林言跟姐姐商量过后,终究不好驳长辈的好意,打算先往荣国府去小住。

    “京里的房舍也收拾着,问起来只说是怕被看守的偷着赁出去就是了。”黛玉的嘱咐与林言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可他心里仍有些不甘愿,好像只有姐姐与他的环境就要彻底破碎了。

    “这是怎么了,眉头锁得这样紧?”黛玉点点他的眉头,少见林言这样走神。林言叫这点温度唤醒,摸一摸眉心,按耐下自己的情绪。

    “没怎么,我是想即便回京,师父也看不得我松懈。只姐姐在家总是冷清,陪着老太太去也好。”林言声音闷闷的,窝在黛玉手心,耷拉着眉眼,活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尤其他眼珠漆黑,这时看去,更是带上几分可怜相。

    只是黛玉没能欣赏这样的可爱样子太久,新鲜出炉的林案首又想起自己读书人的架子,弹起身,整理着领子袖口,嘴里又郑重道:“再则,迎春姐姐她们不都在么。”

    没戳穿他那点小心思,黛玉笑盈盈的,伸手理顺他的后颈的衣领。葱白的领口折出一道痕迹,黛玉抚平去,又问道:“近日腕子还疼吗?”

    “不疼了。”林言想起来就要笑,黛玉也不知道他究竟喜的什么。见他这样,也只得捏捏他的耳垂,调侃道:“我难道没给过你旁的?怎么单就喜欢这个。”

    “姐姐给的,我当然都喜欢了。”林言依旧笑着,可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喜欢那腕带,却左躲右闪不肯说。

    既打算回去京城,这边也要早早照料。幽居的几位姨娘想守在老宅,林言便留下充足的人手与她们使唤,又敲打管事,以防旧事重生。窦止哀并不打算回京,自从那日失神怔愣,他对林言便躲闪起来。一句问半句答,学问有回应,关于旁的一句不说。

    林言也没想着追问,只是师兄的窥视太炽热,叫他不得不自己找去问。

    “师兄,你不与我一同回京,可是还要在苏州么?”

    “我预备着再在这边待几年。”窦止哀别着脑袋,看天看云看花草,独独不看个子到他肩膀的小师弟。

    “好,师兄若有什么事再给我来信,或者去找管事的,我都跟他们说过了。”林言态度很温和,窦止哀惊讶地看着他,许是没想到他就这样将前事掀过。

    “好,师兄先谢谢你。”窦止哀挤眉弄眼,末了竟有些不甘心他这样全无好奇的坦诚:“你没别的想说的,想问的?”

    林言摇摇头,见师兄的表情,又笑了。

    “知道的太多,对如今的我没有好处。不如糊涂些,一门心思读书去,师父总不会害我的,而我......”

    林言不再说话,窦止哀也懂得他的未尽之语。他沉默良久,半是感慨,半是叹息:“说的也是。”

    林言抿一下嘴,又听窦止哀问道:“你们到了京城后的日子都安排好了?”

    “好了,屋舍还收拾着,老太太心里挂念,叫我们先去荣国府住着。”林言的笑容且没落下来:“这边有可信的人盯着,到了京城也不需由他人负担生活。师兄别担心了,我跟姐姐心里有数。”

    窦止哀撇撇嘴,道:“我是怕你俩心思太重。”

    “这话怎么说?”

    林言终于追问开,窦止哀却不答了。

    还有一位长辈怀揣着与贾母不相上下的期盼。

    老师父还在病中,哆嗦着手给林言亲笔写信,其中含蓄表达对弟子在这一场考试中的名次的肯定,又要他戒骄戒躁,不要堕了他这个师父的名声。

    在信的末尾,老先生有些惆怅。他跟林言说自己年纪大了,这时生病又不知几时得好,精力大不如前,于是给林言安排了旁的去处。

    国子监。

    斐自山终于在疾病之下,捏着鼻子准许徒弟去自个看不上的,斐府以外的地方读书。

    只是末尾又阴沉沉表示,林言还是要在旬假至少来一次斐府,由他这正儿八经的师父考核。

    林言叫小老头最后仿佛恢复活力的字迹逗笑,又见国子监三字别扭,知道师父总是不那么大方,心甘情愿‘让’出徒弟的。

    只是,原来师父竟病得这样吗?之前写信回信,分明还不是这样手抖。

    他五岁就拜了斐自山当师父,几乎在斐府长起来,对师父有独特深厚的感情。他也并不是不把窦止哀的话当一回事,只是正如之前说的,现在想太多也没有用处。

    抚平信纸的折痕,林言又细细复读。

    国子监——他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换个地方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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