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被打开,撒进来的一束阳光被空中的灰尘分作密匝匝的细碎的格子。昨日好似下了雨,空气粘稠,屋子散发着许久不见人的潮湿气息,直钻进肺腔里去。门合缝的地方有些发乌,林言伸手抹一下,便听到连接处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不知道怎么进了这院子,跨出屋子,外面一排翠竹,只是大半已经黑青,生出乌紫的斑色,这叫林言联想起师父院子里的‘枯竹’——只是那是师父精心保留的‘不周到’,而这里却是无可奈何的悲戚。

    这是哪儿?怎么竟来到这里?

    林言穿过几簇荒草,略走几步,却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院外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挂的尽是红色的绸子。

    这是有人结亲?

    他又朝前走几步,终于看到几个人影。

    “劳驾——”林言疾步过去,正见几个丫鬟模样的穿红着绿,手中捧着整整齐齐的白衣。

    “劳驾,敢问府上——”

    他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却见那几个丫鬟转过脸来,眼睛弯着,嘴巴咧着,脸颊是红润的,嘴巴是红润的,唯有眼睛是黑洞洞的。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你家主人在何处?”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她们捧着白衣,渐渐围靠过来。为首的一个忽然将白衣举过头顶,其余人也垂着头,眼睛、鼻子、嘴巴一应埋进阴影里。

    “请主人更衣。”

    在林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开始飞快移动。衣摆甩在身后,袖子兜起风,林言回头,那几个丫鬟依旧站在原地。

    花——到处都是花——粉红、桃红、朱红,林言听到有人在笑,听到有人念诗,有人在嬉闹。满眼花海繁乱,林言一刻不敢停留,只循着本能向前跑去。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句叹息在他跨出大门时响起,林言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他立刻回身想要折返,却是整个人撞在闭合的门扉。

    “开门——开门!”手掌拍在门上,殷红的,是花汁、是门本来的颜色,还是他自己的血?这些林言不在乎,他在一瞬间忘了刚才的恐惧,只是固执地撞着那过分坚实高大的门。

    “姐姐......”他后退几步,想用自身的重量冲击开那隔绝他的大门。可是天光一显,他忽然看清府上的匾额

    “太虚幻境......?”

    他是冲上去了,可却不知道门究竟有没有被撞开。林言茫然地睁开眼睛,文墨正晃着他的肩膀,见他醒了,皱着眉担忧道:“哥儿怎么睡到地上来了?方才好大一声——哎呦,下巴都磕着了,明儿怎么跟姑娘说起?”

    这一声‘姑娘’叫林言回神,他一翻身爬起来,抓住文墨的手腕,急急问道:“我姐姐呢?”

    “姑娘当然好端端在屋里歇着呢。”文墨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指指外面的天空:“这才睡了一个半时辰,我去拿药膏给你抹抹。”

    林言愣愣应了两声,略一动作,才发觉他贴身的衣裳都叫汗给浸透了。浅色的里衣叫汗水濡出一股冷色,倒真像是梦里的......

    桌上的火苗没动,林言身子却微微打颤。他起身去检查窗户,严丝合缝的,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刮过来的。

    文墨拿了干净的衣裳与膏药,另一个小子端了热茶。林言挨着桌子坐下,任由文墨将药膏涂抹在下巴上。

    “哥儿这一下磕得不轻,恐怕要过一段时日才能好。”文墨小心擦干那处血迹,晕染开膏药,杀得林言下巴发麻。他这时才彻底觉得自己已经从那梦中脱离,听见文墨问,却实在没有心力解释,便只好轻声答道:“我睡蒙了,这才叫被子拌一下。”

    文墨点头,不再多问。只是仔细揉开那处瘀血,又照顾林言换上干爽的衣裳。

    “哥儿再睡会。”

    林言无声躺回床上,任由文墨吹熄灯烛。他直直望着头顶的床幔,那柔软的颜色在此时缠了黑雾。

    他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几乎溺死在梦中。

    下巴的伤是在哪里磕到的,林言完全没有印象。去找姐姐吃早饭的时候,黛玉还对着镜子理妆。见着林言,她扭转身子过来,略蹙眉道:“下巴怎么磕着了?”

    林言对着镜子照一照,那道缺口不红不痒,浅色的一道凹陷印在下巴正中尖,没他想的那样明显。

    “我自己不当心,绊了一跤。”他含含糊糊说着,不自觉又想起梦里的那句诗——他不知道姐姐作过这样的句子,那个梦里的姐姐心中怀着怎样的悲戚也不能尽数知悉。

    她逃出来了吗?他有没有冲开那扇门?

    林言不自觉走神,忽觉肩上一沉。黛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前,她的头发只绾了一半,另一半垂着,披散在肩上,细绸子一样映着光辉。

    这叫林言心里安定一些,而黛玉捧起他的脸颊,很担忧地细瞧那道伤口。

    “叫你几遍却不应声,你心里有事,做什么瞒着我?”

    “姐姐,我已涂了膏药,没怎的要紧。”林言昂着下巴方便姐姐看,只是眼睛跃上房顶,心中劝解自己几句,方又笑起来:“姐姐,你再多看会,我都好了。”

    “讨嫌。”黛玉撒了手,又捏一把他的腮。只是眼睛里还坠着些忧虑,嘱咐林言道:“你有的什么心事,可不许这样捂着。”

    “不是什么要紧事。”林言催促姐姐回去接着理妆,自个站在一旁充当人形妆奁。眼见镜子里的姐姐又朝他看,林言扬起唇角,故作轻松道:“只是在国子监才子云集,我自觉不突出,晚上多熬一会,这才跌跤——姐姐放心,以后不会了。”

    黛玉并不尽信他的话,只是这时不好细问,于是只得道:“你是一人伤了两人受累。”

    林言闻言,只是笑得更快活些。这傻愣愣的样子倒真像他口中‘眼花遭绊倒’的影像,黛玉哼笑,又伸出手去检查有没有别处的伤。

    林言在黛玉抬手的时候就把手伸出来了,他由着姐姐动作,心里甜滋滋像蜜糖。他挨得近,能闻到黛玉身上香粉的味道——此前黛玉用的且都是自家预备,然林言抽抽鼻子,却嗅到一股不同的花香。

    “姐姐换喜好了?使人出去采买还方便吗?要不我叫文墨去——”

    “不过是个粉盒儿,哪里论说得上方不方便。”黛玉失笑,有禁不住将指尖点在鼻下:“这样明显么,你竟闻得出。”

    “这味道不张扬,正好清心静气,很好闻的。”

    “那就好,你宝二哥调的,你若喜欢,我就找几味贴合的给你缝个香包。”

    “话又说回来,一样的味道总也腻烦。姐姐别累着自个,等稍后我跟文墨去多找几味,姐姐也选选,看有没有更喜欢的。”

    林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可偏偏正像他说的——这味道清心静气,沁人心脾。他喘不上气,那香气就自己钻进鼻腔里去。

    他心里又开始郁闷了,无可奈何的意识到比起长久不在姐姐身边的自己,宝二哥与姐姐相处玩闹的时间要多多了。

    “这是怎么了,刚还好好的,这会就一副委屈相。”黛玉心里纳罕。

    “谁叫我是个糊涂蛋,整天也不知忙些什么,姐姐平素常与他一处,亲近些也是应当的......”

    这话说的味冲,十足一番幽怨。黛玉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捏捏林言耳朵,半是逗弄半是调侃:“倒是林公子心胸宽阔,只是你既然知道,何苦还来埋怨我?”

    “姐姐——”声音拉长,林言的脸一下子红了透彻。他闪躲一下,移开眼睛,结结巴巴地嘟囔:“我在国子监,就想着来看你,好容易多说几句,可你怎么又跟我说宝二哥的事……”

    “这真是好大的冤枉,你问了我粉盒,我就应了粉盒的事,什么时候多提他了?且我还想着与你缝个香包,竟是落下埋怨,真是没良心。”黛玉嘴上说着,可看着林言脸颊瘦下来,又显着下巴上的伤。心里又实在记挂,因此不再逗他,只是关切道:“你前儿刚回来,我来不及问,怎么清减这么许多?读书辛苦,你千万别在心里苦着自个儿。”

    “我这是长高了。”听黛玉说起这个,林言立刻笑起来:“我那天与宝二哥站在一处,已经高他一截了。”

    “长个儿是好,回头叫人炖了汤给你补补。”黛玉说到此,又是一笑:“方才还使性子不叫我提宝玉的事,这回可是你自己比较起来的。”

    她这样说,林言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心里的一点小心思颇难以启齿,他便也只是抿着嘴笑,并不接黛玉这句话。黛玉也不过随口一说,算一算,她也许久没见到佛奴,他们俩苏州家中彼此陪伴、彼此安慰,这乍然分开,莫说林言,她自己也是时刻思念的。

    黛玉的妆已经整好,林言瞧着,又被牵着去吃饭。他现下又是一副乖巧样子,巴巴坠在姐姐身后,看得紫鹃、雪雁直笑。

    林言才不管这个,他的眼睛始终追着黛玉,只是同样的,那清香的粉气依旧围绕在他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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