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今天还穿青的么?”

    “嗯。”

    “银白的那只扇坠子花样可好,现在正合用呢。”

    “嗯。”

    “姑娘给你的那个荷包上的珠儿不知怎么裂开了。”

    “怎么裂了?”

    “哥儿,我还当你没听我说话呢。”文墨笑一笑,专心去给外袍的带子打结。他打小在脂粉铺做工,挨打挨得多,生生也迁怒起一切香气。只是他家哥儿偶尔要倚仗他的鼻子嗅气,于是他想这样的经历也并非全无用处,一时也为此得意。

    只是他绝不跟着涂抹脂粉,在荣国府里旁的小厮邀他去‘讨乐子’也不去,问起来,只说那气味叫他打喷嚏。

    “是二小姐给的那只,我刚拿起来,就见那珠子起了裂,只是没碎开——那裂跟长在里面似的。”

    “那就放好,等我下次旬假回去的时候,再跟二姐姐告饶。”林言渐回忆起是怎样的荷包——白青的底,很仔细地绣着鹤纹。迎春与林言相交不算许多,可是因着黛玉的缘故也很愿意与他亲近。这会想着,林言不知怎么竟有些怀念在荣国府里,大家聚在一起说闹取笑的日子。

    而文墨的声音还在继续。

    “家里的宅子不住,可撒扫的已经投放进去。我上回去,还听着他们商量年节的事。”衣裳整理好,文墨还跟不放心一样,仔细抚平并不知是否存在的褶皱。

    “到了年节,想来还是陪着老太太过。那边冷清,你到时候置办些东西,许他们松快松快。”林言直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才起身——苍青滚云纹箭袖,银冠攒珠,额间不系抹额。然黑发更衬得额头白净,向下直望见一双不见底的黑眸。林言于腰间且未悬挂过多,只按标志配着,细瞧去精致,一望而知是制作者花了心血,主人也爱惜爱用的。

    “知道,老早也许他们到时多加一月赏钱。”文墨走在林言身侧慢一步的位置,二人到了外院,门外正有车等候。这时候,他又继续禀告这一月的新事:“苏州的孝敬也到了,已经按着从前的样式往荣国府送了。”

    林言‘嗯’一声,正要上车,却听见文墨道:“看门的老伯想告假。”

    “告假?是病了,还是他要上哪儿去?”

    “说想回家给爹娘扫墓——他无儿无女的,心里也就这么个记挂。”

    “哎,前儿这边只他一个,想也是咱们耽误了他。”林言叹一口气,嘱咐道:“那你就去账上支些银钱,雇了车马好好送他回去。”

    “他家且不远呢,离这儿百里的长安县郊——老伯要强,还说从前都是走着来回。”

    “那也雇着车,总是年纪大了,天又冷清,舒服些也好。”林言说着,又想起一事:“他那个干儿子也跟着?”

    “他不去,傻得厉害,路上照顾不得。”文墨见林言上车,遂关了门,旁的不再多说。

    这会天气冷些,按说是暖室读书的好时候。可是秦向涛好武,最爱行骑射之事。这会正逢他兄长回京,于是邀了其他好凑热闹的,又强叫林言与陈谦时过去。

    美其名曰,君子六艺全具。

    陈谦时抱怨得厉害,林言心里却隐约有许多期待。

    他自知不擅武艺,可念着姐姐,为着叫自己长一长精神,却也有屏着一口气与秦向涛练习骑射。只他更惯常待在屋子里读书,纵然跑马养得力气大一些,弯弓射箭却无甚准头。

    到场人多,林言且不露怯,心中犹想着寻出众的再讨教几句。

    “你二位倒是叫我好等。”秦向涛许久没见林言,心里记挂得很。这会几步过来,又为他引荐另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

    林言依次见过淮安王世子、南安郡王之孙、定城侯之孙等人,又有旁的公子王孙过来,林言一一见过,心中的一些思绪慢慢落地。

    他晓得那日秦将军身后的公公必是回禀了宫中那位,而那一位大约也对他的回答较满意,这才使得秦家主办了这会,又有许多公子王孙捧局。

    眼睛微微一闪,林言明白在场的约莫都是皇上可心的新鲜种子。

    只是他的这个朋友约莫还以为是他父亲开明,这时还乐呵呵着跟林言炫耀他新得的马匹。

    秦向涛牵来的这匹与京城公子惯常所喜的高大不同,身子更矮些,眼神却忠实精灵。这马儿温驯,又或许是极通人性。林言未靠近,他便拿一副长脸去贴他的手臂。

    “你俩倒是有缘分。”秦向涛哼笑出声。

    “我还道是马随主人,这就闻着我这里放了好东西。”荷包里的方糖块原是林言预备给他自己的马匹,这会征得秦向涛同意,便也摸出来给他的马儿甜甜嘴。而友人喜欢新得的宝驹,秦向涛心里也是得意,昂首挺胸,又抚着那马的脖颈。

    “这样的马匹京里不惯骑,但放了外面,再险的山路也走得上去。且耐力足,走上几天几夜也可以。”

    围在一处的人中有晓得这样马儿的来历,说起其‘日行五百里’的好处,又有人评这样的马身虽小,蹄子却健朗,身子有力,实在是难得的良驹。夸了马匹,更少不得夸赞秦家父子的功勋。秦向涛很以他的父兄为傲,这时更是听得喜不自禁,嘴里偏还谦虚。

    然而秦向涛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去,却又听另一人道:“可惜京中没有山路险路,秦公子这宝贝是来了错处。”

    这话说得扫兴,林言寻声看去,见正是方才识得的淮安王世子。秦向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只是他兄长这时过来,于是不尴不尬笑两声,告了罪。留他哥哥与其余人交谈,自己引着林言于陈谦时往下风处去。

    这般避了人,林言也不跟秦向涛兜圈。只是想着这会都在一处,他们三个忽然脱离只怕不好,于是便要拉他回去。陈谦时也有此意,然而跟着多说几句,两个人各得秦向涛的白眼两枚。

    “我是想着先与言弟说清,免得我自家好友误会我小心眼儿,亦或者着了别人的道儿。”秦向涛哼一声,转而向林言道:“我不曾议论什么,只是先告诉你——若是后来有谁给你难堪,一定来找我,我与你出气。”

    林言看出秦向涛与那世子积怨颇深,更纳罕以秦向涛的性格竟如此计较此人,于是笑道:“这倒是稀奇,你从来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看好什么。”

    陈谦时扯扯秦向涛袖子,然秦向涛不理,愣是把袖子从陈谦时手里扯出来,冷笑着道:“这边是我自家地,且避了人。我也不怕有人听去,何况这些话也只与你们听。”

    只是这一句话说完,却是声音更低,细细与林言道起往事

    “他亲表姐的夫家姓傅,是当今内阁大学士家次子,成亲只一年,留下一个儿子便去了。”

    秦向涛说到这里,冷笑连连:“那傅大人转而续娶我家一位远方姐姐做续弦,按说原跟他跟我都没什么大的干系,奈何先夫人留下的那个儿子不知怎么竟死了。有多嘴的说是我那姐姐又生次子,容不得先夫人的孩子,他竟也信,嘴上总说着什么鸠占鹊巢的话,由此怨了我家去。”

    “那位先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多年前了。”秦向涛那会也小,没什么深刻记忆,只是许多年遭针对记忆犹深:“他也不过是打个由头,若是再早几年,我父兄镇守的地方该是他——”

    “向涛。”眼见越说越没边际,林言与陈谦时同时出声。陈谦时更是顾不得什么,伸手捂了秦向涛的嘴:“越说越大胆,随意议论这些,莫不是想我跟言弟陪着你挨罚么?”

    秦向涛也自知失言,讷讷几声,傻笑道:“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

    再多待下去恐怕惹人注意,秦向涛又领着他们出去。有人问起,陈谦时便道是他不耐风吹,强拉他俩躲懒去。正是时候那边比起弓箭,又添设彩头,于是更无人再注意这几刻隐秘。

    这边场上弯弓搭箭,荣国府里却也有相似的游戏。屋子里热闹,不拘姑娘丫头,都是满脸笑意。

    “好么,我这虚投几只,说是叫你们把好彩头都得了。”熙凤自觉今日手感不佳,这投壶的游戏空了几处,于是跟黛玉笑道:“倒难为你给我贺第一声。”

    “你第一只中,我贺你‘有初’,待会么,还想再贺你‘有终’。”

    “这一句是为我开脱,也不怕余下几只都不中。”熙凤笑嘻嘻的,奈何最后还是落空。

    “说不中,你还真不中。哎,怎么旁的没见你这样随着我。”黛玉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扭着垂发,详作叹息。

    “我哪处没随着你,我屋里什么好的少缺了你,你是喜欢,我才阿弥陀佛。”熙凤往黛玉腮上一拧,又听旁的姊妹调侃,遂道:“我是叫你们欺负的软性子,这会子也只盼着你们玩的尽兴。”

    “你们听,这还说不得,一说就诉了委屈。”宝钗正坐黛玉身侧,听见熙凤的话,也笑开来:“待会别说我们不让你。”

    熙凤听罢却笑,又张罗着叫其他人也快快投去。彩头且不拘大小,不多时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即便迎春木讷,惜春冷清,这会面上也显出些笑的红晕。

    眼前嬉笑,外面却响着簌簌的声音。黛玉临窗看去,正望见枝头一弹,寒风乍起。

    “且不怕。”熙凤还跟她笑着:“那风拐不进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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