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省亲一事,说来是太上皇、皇太后的恩德。体恤父母女儿久别之苦,这就允得有别宇之家迎候内廷鸾舆。消息传过来,家中但凡有位娘娘的都动了。”薛蟠说话时也与性情无二,手臂张罗开,跟母亲妹妹比划着:“我听说周家是已经动了工,修盖省亲别院呢。旁的又有吴贵妃的娘家,这会约莫也看好地方了。”

    薛姨妈留神听着,宝钗却只管绣着帕子上的一块紫藤。薛蟠见妹妹好似没什么兴趣,心中老大不满意,更追着道:“这边也该预备着迎候了。”

    “实该迎着。”薛姨妈一时没留意女儿在做什么,她晓得这是自己姊妹家的喜事。由着儿子的话,便也点头:“我恍惚听着小丫头子们议论,说府上也在预备了。”

    “那不怎的?这可是好事、大事,独一份的喜事。”薛蟠评价着,去看妹妹时却依旧只见绣缝的侧影。

    宝钗心里没什么想头——修别院、迎宫妃——粗粗漏漏六个字,不知是使进去多少银钱,那些银钱又从哪算。

    耳边听着哥哥又说起别家如何如何热火朝天,宝钗抬眼瞧他,只是轻声道:“总也有未请迎驾的人家,哥哥说话还是仔细些,莫惹了人家讨厌。”

    “家里有娘娘的,哪个不曾请恳?”薛蟠哼哼笑着,并没有把妹妹的叮嘱放在心上:“只怕是哪家破落户,账上实在没银钱。”

    “秦大将军家就不曾恳请,哥哥说说,那也是破落户么?”宝钗忍一忍,只将那没绣好的帕子掷在桌上。

    “秦大将军?”薛蟠把这个称呼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好不容易才想起那家的小儿子是跟林家表弟相熟的一个。于是也不再恼妹妹不搭不理的样子,嘿嘿笑道:“言哥儿跟你说的?”

    “你自个只想凑热灶,那些不恳请的自然也不理——不是谁告诉我的,这般事只略一留心,就没有不知道的。”宝钗皱起眉头,将身子背过去,不再去看薛蟠。

    “这是什么话,妹妹,哥哥又不是要害你的!”薛蟠见她这样子也有些不高兴了,他大喇喇坐下,跟宝钗道:“眼见他前有名师,后有功名,将来前程不可估量。你们平日不总在一处么,他难道不叫你声姐姐?”

    “这是叫我跟人家攀关系去了?”宝钗说完这一句,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猛地转过身子,紧紧盯着自己的哥哥:“你,你把我当什么——”

    “宝丫头,你莫急。”薛姨妈眼见一双儿女要吵起来,赶忙牵住宝钗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冲着薛蟠道:“没良心的孽障,你做哥哥的不思进取,怎么净想着叫妹妹投靠别人家的兄弟呢!”

    感觉到怀中的女儿隐约安静下来,薛姨妈拢拢宝钗的鬓角,又低声道:“你哥哥没什么坏心,他也知道自个不是那般有志向的人物,因此才这样说。更何况言哥儿性子和气,姊姊弟弟间的,没什么的。”

    宝钗的点头像是颤抖,但薛姨妈总因为这个动作放心,又把女儿扶起来,仔细擦拭她的额头。

    “你平日总穿的太素,前儿你姨妈刚赠我几匹难得的好布料,你——”

    “别了,妈。”宝钗坐直身子,只是又把脸扭过去:“只管把那几块料子给我,我自有用处。”

    深冬没有晚虫,但世家大族总是不忍受耳边寂寞,至此时也能听到鸟儿婉转啼鸣。该赏的雪景都留住,不该留存的残雪尽数扫除。只是这样过分刻意的造景叫人分不清明,林言今日还要回国子监去,拜别长辈,这时正要去跟姐姐辞行。他拐过院子一角,低声与文墨吩咐着,没留意又绕过几处景亭。

    “他总是年纪大了,记得请个大夫好好诊治,开的房子只管抓去。”林言顿一顿,又补充道:“他那个干儿子不是脑子不清楚么,你吩咐些机灵的小子时时照料着老伯。”

    “都说过了,大夫也说那老爷子年纪大,身子却还好。”文墨照旧走在慢林言一步的地方,说到染了风寒的看门老伯,又笑道:“您别担心,他那个干儿子虽然傻,但却很孝顺。伺候起他爹来挺仔细,断水端药都明白着呢。”

    “那就好。”林言点头,眼见就要进院子,又跟文墨叮嘱道:“你这回去,再多约束着他们,不可胡乱打听,更不许跟外头人乱说一个字。”

    “唉,我明白,您放心。”

    这会天还早,但黛玉晓得林言今日该走,自是早早起来等着与他再多说一会话。林言一进来就看见姐姐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人还没走近,身子就先低伏下去。

    “姐姐,你实不必顾应我的时间。你身子刚好没多久,还是多多休息着。”

    “这就奇了,说得好像你一月里跟我辞别二三十次似的。”黛玉伸手理顺他的衣襟,不觉被他过分郑重的神情逗笑:“也不过早起这一次,换了平常,你早早来了我才烦你——这会你就当让让我,嗯?”

    她很顺利地抚摸到林言的发顶,林言跟姐姐说话的时候惯常压低身子。他的侧影是与脾气完全相反的生硬,而正面的笑容又是与侧面不同的和顺——黛玉想大约是因为那个梨窝的原因,想要伸出手指去戳,半路却改道到了眼皮。

    “这儿怎么肿了一块?”

    林言避也不避,眼看着手指伸过来,却连眼睫都不曾颤抖一下。他任由姐姐在那一处轻轻揉着,脸上的梨窝更显眼了。

    “可能是昨儿没睡好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林言见黛玉笑,索性闭上眼睛:“不然你吹口仙气儿,兴许立刻就好了。”

    “啐,讨嫌。读了许多事,却来作弄姐姐?”黛玉在他耳朵上一揪,自己先禁不住笑开:“快去吧,路上不必赶。”

    “我晓得。”

    “无论是乘车还是骑马,都行进慢些。”

    “我记住了,姐姐。”

    “若是觉得冷,就再添几件衣裳。”

    “好。”林言郑重点头,全不觉这样散碎的叮嘱厌烦。每一声都点头,每一声都应承,末了还依依不舍的,只道:“姐姐,你又什么事,可千万告诉我。”

    “知道了,你且去吧。”

    “可千万告诉我。”林言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一句,才在紫鹃等人笑盈盈的注视中离开。

    他在黛玉面前是一副乖巧顺和的样子,到了车上,那笑容却陡然落下来——倒不是什么表里不一,那梨窝填平,总是荡着温软水色的眼睛也只剩下黑沉——他也没什么冷漠或不快,只是不笑的样子就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寒潭边的石头,被泉水冲洗得圆滑晶莹,但只要离开那清透的山泉,立刻就会显露出本身的生硬和执拗来。

    车子前行,林言似有所感。他不自觉拿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里诡异地与宝玉的脸比较起来。

    圣人降下恩德,薛蟠打听到的事情,林言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至于荣国府的,他不仅知道,甚至还要参与其中。

    园子是预备着从东起,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转至北边,具体丈量多少尺寸林言只是略听一听,想也知道迎候内廷銮驾的园子不会往小了去。

    叫林言参与却是另外一桩事。

    花是景,树是景,人是景里的景。为了这一件事,荣宁二府商议着要往姑苏聘请教习,更要采买年岁合适、容貌精致的女孩子,兼置办各类物什等事。他们因想林家素与那边相熟,林言年纪虽小,平日处事却稳当,因此动了请他帮衬的念头。

    林言被叫去时便料想过这一件事,只是他没有办法推辞——他的母亲是贤德妃的亲姑姑,这时也没叫他主理,只是好声好气请他打点一二,旁的自有贾蔷带人办理。

    可事情从无在此截断的先例。

    林言面上好声好气,一千个答,一万个应。他并不在意荣宁二府想借着相熟的人家办事,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却深深忌惮起他们绕开花销,只说叫他不必担心。

    当年父亲弃世,林家的资产分分件件都有贾琏过目,这时他们刻意避而不提,反倒叫林言留心。

    对面一碰到这个话头就跟见了蝎子,林言面上心里都笑,当真不主动提及。

    一个说‘到底不好叫小辈费心’,一个答‘能力不及只请舅舅哥哥拿主意’。一边要‘读书人多加勤勉少坠金银’,一边又笑着应下,只说‘旁的自有师长多惦记’。

    双方打上许久的哑迷,愣是不好说林言到底听没听清他们话里的含义。

    车厢在此时一顿,林言捏捏眉心,跟文墨道:“这是怎么了?”

    “刚有人惊马,哥儿,没撞着您吧?”

    “我没事。”林言撩开车帘向外看,却只看到一个纵马离去的背影。

    “这是谁?”

    “听旁边人议论,仿佛是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

    林言一怔,又去看那个方向。只是天地苍苍一片白茫,原本四散开的人群又恢复走动,小贩又开始沿街叫嚷。

    “这是真‘潇洒’啊。”文墨在耳边小声嘀咕一句,叫林言看了一眼,立刻不说话了。

    是潇洒吗?

    林言想着向涛跟此人的不对付,又想着在这太上皇与今上正争锋的时机,淮安王世子确实是‘潇洒’的得很。

    只是这样的人,却也在今上属意的范围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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