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病里发懒,没怎的出来,可怎么隐约听得吵嚷?”

    “唉,原是你二姐姐那儿的丫鬟,与几个婆子起了口舌争执——竟吵着你清净,真是该罚。”

    “哪儿有说这样话的,我问一句就要打,下次是不许我问了。”

    “问得,问得——你这张嘴唷,我是叫你逮着了。”

    黛玉与熙凤笑过,又跟迎春道恼。迎春温温柔柔笑一句,只是方才听熙凤提起她时那闪瞬即逝的不自在还未全然散去。

    熙凤却并未理会这个。

    “说来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宽宏,不与别家似的,使唤了几个男仆女婢就摆着架子要打要杀。底下人一个个的宠得跟太太小姐似的,有心的自然知机,只其中难免掺了糊涂的,却真把自己当半个主家。”熙凤说到这里,抬手饮茶。黛玉在一旁听着,只偶尔附和样点点头,并不曾多说话。

    底下人聚赌的事因着一件不起眼的争执闹到迎春跟前,她不说话,探春却不会装聋作哑。这事出乎黛玉意料,虽说早发现也好拔除,但黛玉心中对此并不乐观。她拿帕子沾一下嘴角,借此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脚下精致的地毯——

    月钱发不出——有的人缺钱,有的人好玩,缺钱的人想赢钱,好玩的人要赌伴。他们中许多都是府里的,不好出去挣些什么。这般看似有主人家负责衣食,可那些隐约的风气黛玉清楚,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日子很难办。

    听熙凤的意思,这回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想也是,省亲的园子还在修着,闹大了,长辈们最先不满。闹开了,又叫宫里的娘娘怎么办?

    这一番处置的用意黛玉晓得,可她依旧觉得这是个极坏的开头。赌局的骰子不是一夜之间从手指头上长出来的,他们玩到庄家这个地步,即使这时歇下,往后还会露头。

    吹又生。

    映在窗户上的叶的影子弹动着,存心让人眼花。可他们又是紧密交叠的样子,即使不动,也令人疑心自己是犯困,眼睛都看不清楚。几个姑娘在熙凤这里没坐多久,因着她也忙碌,并不肯过多耽搁她,略喝盏茶便各自起身告辞。

    熙凤还多与黛玉说话,因此她坠在极后面才离开。原以为出来时旁人当都走净了,却不曾想探春竟等着她。

    黛玉也未多问话,笑着迎过去,两人伴着往一处去了。

    这边落了清静,国子监却还热闹。几个年岁相仿的聚在一起,一个看去便是性情活泼些的正在说话。

    “我前儿偶然得了李山人的真迹,赶巧旬假,你们也来赏玩一二?”那爽利的声音好像在各个角落都听得到,林言回头,正跟那人看了个对眼:“林弟!你也来!”

    “他怎么来?人家师父要什么真迹没有,用得着你显摆?”这话说的不可谓客气,但林言听了,只是抿一下嘴,又笑吟吟道:“徐兄邀我,我当然愿去。只是这回实在对不住,我已经应了旁人,到了下回定以徐兄为先!”

    那徐姓公子看去虽有些失落,但着实没有因此不快。见林言满脸歉疚,反宽慰道:“原是我突然相邀——好物不怕晚,待到下回再请你来。”

    两边人互相拜一拜,林言转头往外赶。陈谦时正影子一样站在院子当中,这可真奇怪,晌午的太阳这样大,在他脸上却是阴影一片。

    他听到脚步声近前才扭过头,看着林言,半是微笑半是感叹。

    “你来国子监的时间还晚些,但喜欢你的人可多得厉害。”

    “这听起来好像是向涛会说的话。”

    “我说不得?”

    “说得,说得。”林言真心实意笑了一声,追在陈谦时身侧,和他一起出了院子。

    “之前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去信与我姐姐,我姐姐应了。”

    这回轮到陈谦时笑了:“怎么,你姐姐不应,你也就不应了?”

    “那是当然。”林言还是笑的,眼神却很郑重:“既然是赏花宴,自然要玩得开心才是么。”

    “你怎么跟我装起糊涂来了?”陈谦时可不信林言不晓得这背后的意思,可一问出来,又想起他素日行事,心中一哂,嘴上道:“哎,是我糊涂了,还好你姐姐应了。”

    林言的神情又恢复彻底的腼腆——说是腼腆其实不很确切——他已经是这样大的儿郎,又生的温柔,因此纵使低垂着眉眼,叫人看去也是讨人喜欢的亲切。

    只是这时那双眼睛却依旧是黑得不见底——令人看不出他在跑神的那种漆黑。

    天像是一块苍青的布洗旧的颜色,恶毒地捂着水,不到时刻绝不肯轻易滴落下来。可偏偏又散着潮湿的气息,叫人知道很快就要下一场雨。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来得急,猝不及防才令人满意。林言不自觉望向天边,他的脑海里时时有这样的幻想——一道苍白撕裂这洗旧的布帛,抖擞下来的灰泥飞溅在他的脸上。

    他的鼻端萦绕着湿漉漉的,腥臭的气息,好像真的有一团烂泥巴糊在脸上一样。

    “言弟。”陈谦时回头,拍拍他的肩膀,为他这时的怔愣感到奇怪:“你跟我一起?”

    “你先去与向涛汇合吧。”林言回神,又跟陈谦时笑:“我这就去。”

    “好,你尽快。”陈谦时没细问林言要做什么,只略一点头,登车离开。

    林言是刻意叫车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他的,这会只带着文墨,顺着前方一条笔直的通路往外走——这时天空又作了死鱼一样的白色。

    但路边的墙面总是端正又肃穆,不知沉淀几代学子的呢喃。林言无声地行走在这里,他远远看到一个不稳当的,但走得‘勤勉’的人的影子。

    那是个算命的,道士打扮,头发却散乱,看去颇有江湖中人的派头。他的身形不稳,一条腿仿佛是坏的,每走一步都要把半边身子狠狠压塌下去,再用另一半身子拔出来。

    人都是这样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因此面对同类的缺憾,即使素不相识也难免生出悲悯来。林言目不斜视,只将他当作普通过路人。文墨却反应大些,生怕这跛足人要强行乞讨来。

    可这位道士却全不为自己的腿发愁,他一面走着,一面极大声地发出“哎嗬哟”、“哎嗬哟”的声音,竟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难堪。

    两方人是相向而行,各在道路两侧。林言预备着出了这里就看到自家的马车,却不妨对面改道,直直朝着他跌撞着过来。

    “哥儿。”文墨一直防着这个,他想挡在林言前面,结果那道人竟比文墨更快。

    他捏住林言的手,笑嘻嘻道:“哥儿,我与你起个卦。”

    林言笑了。

    “道长,我出来得急,身上并未带什么银钱。”

    “我只看。”

    这倒是有些稀奇。

    林言拍拍文墨的肩膀,叫他不要这样紧张。

    那道人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说要起卦,却不与旁的道人一般。只一双手捏在林言手腕,眼睛对着他反复观看。

    “怪哉!奇哉!妙哉!”

    林言好脾气听着,并没急着追问怎么怪、怎么奇,怎么妙。只是眼睛朝旁一瞥,暗示文墨提早准备几个钱。

    “你生在七月廿八。”

    这个林言也不知道,但这道人这般肯定地把他的生日按在七月却让他心中纳罕。只是他本心不信命理推演,因此不愿多费口舌,只想快快离开。

    “请道长与我算一算,我——”

    “唉——你莫管。”那道人大喇喇的,依旧捏着林言细看。

    “幼小离亲而困苦,幸意志坚。至今日有浮沉不定之象,利去功空,陷落逆运、悲痛,或者病弱、遭难、废疾、甚而刑罚,有不测之凶厄。”

    “你这道人,说话好难听。我家公子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怎的咒人呢!”文墨听不下去,伸手想把道人拨开。可这道人腿是跛的,手上功夫却厉害。文墨跟在林言身边没受过什么苦难,身体健壮,又学了几个把式,可竟一点也奈何不得。

    林言止下文墨,另一只手接了银钱。他神色不变,将手往道人面前一伸,道:“多谢道长,我之后定会留心。”

    “留心无益,无意留心。”跛足道人没有接林言的钱,他抽回手,哈哈大笑着离开,在林言耳后唱着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那歌声忽然停了,林言回头,道路依旧深长,跛足道人停在不远处,似乎在对着他笑。

    怪事……

    他心里想着,手指攥紧又松开。那不详的谶语在他心尖上只来得及生长出一个肉芽便被他自己拔出来,和着血一起扔在地下。

    “今儿的事不许与旁人说,知道么?”

    “不过是个疯道人的疯话,本就不值当到处说,哥儿也别往心里去。”文墨怕林言因为刚才的话心里难受,林言晓得他的好意,安抚一样笑着,却又不自觉回头向后面看去。

    那道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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