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道:‘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①’,这样的天气,应当往郊外跑马,怎么被拘在这里?”

    “这样长一句,你背了多少时候?”陈谦时头也不抬,叫秦向涛当肩一捶也不恼,他俩人惯是如此相互奚落。只是笑闹过后,又一齐向林言看去。

    “按理说你家乔迁,我们也该去贺一贺。只是晓得这会大约忙碌,反倒不好登门。”陈谦时的目光从桌上棋盘挪到林言的袖口,孔雀蓝的袖口没有一丝翻折,唯几几道褶皱倒像是湖面升起的水波。

    “你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秦向涛素来快人快口,这会也不在乎陈谦时几道注视。自个挨了林言坐,又道:“这样也好,等往后省亲园子盖好——你们走了也没用。”

    “只是比我预想的还早些——再过不久我便要乡试,得要回到苏州原籍。独留我姐姐在这边,我不太放心。”

    秦向涛与陈谦时对视一样,再开口时,秦向涛的声音就和缓些:“原不是我们有意打听,只是你晓得,荣国府里的门房惯会对外张嘴。他们这些下人平日里也有熟悉亲戚,有的没的,你总会受累。”

    “天下无不是的长辈。”

    “这回话却不是这样说。”秦向涛乐了,身子也跟着往前探:“我们听到的说法,却是荣国府里闹个脸红。”

    此事再怎样说也怪责不到苦主,东西即便在那里放着,却也不能随意取用。尤其林大人早早弃世,留下这一双儿女,如今事关家财难免叫人联想颇多。

    老太太应当没料到这个,林言在心里暗暗道,她最多只想着叫这一桩事暂且搁置,却没想到林言真的敢舍下这门亲戚——在他自己甚至没有官职的时候——而黛玉竟劝也不劝,姊弟俩就这样‘利索’地离府。

    譬如林言不常在荣国府中,对其中人没有过多情绪。贾母对这一位外孙除了恰到其分的关怀与照顾,也实在难以付出更多爱护。

    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如今更是没了想头。

    林言并不在乎这个,但他在乎姐姐。他们虽然搬离荣国府,但想来里面的言语不会因此断绝,母亲的血脉也不会只因着这一件事就抛舍。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林言不愿被这种事绊住脚步。

    陈府向来是安静的,但这时不知为什么‘科科嚓嚓’响着。陈谦时没有回头,倒是秦向涛仰起脸,问道:“这是什么动静。”

    “太太好佛,请了几个姑子在家。”

    “少来。”秦向涛笑了:“我可没听我父亲说过姑姑好佛。”

    陈谦时先没吭声,把一枚白子掷回棋篓,隔了半响才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解释来的:“我三姐姐定下亲事,近日身上却不好。”

    林言和秦向涛都没听过这等事,只是往深了问便是人家家事,于是只好道:“原也该问候的。”

    陈谦时却不在乎,只是摇头,跟林言道:“这一次的事,你师父怎么说?”

    “师父是想我安心读书,自然不肯我分心与外事。”林言上下牙齿磕碰一下,不知从何说起。然陈谦时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难得笑一声,知道林言大概被老师父明里暗里说教了。

    “幸亏是你,换了旁人,斐先生只怕还不屑说呢。”陈谦时还在咳嗽,他几乎一年四季发着病症。在这一处林言有些令人惋惜的熟练,随时的体谅倒叫陈谦时沾光些。

    他接了林言的递过来的水,却不喝,只是端在手里:“这一回乡试,我想来是去不得了。”

    这一件事倒是早有预料——陈家祖籍荆州,陈谦时的身体本就不好,没得还没到就加重病痛,也是得不偿失。

    有心宽慰,但陈谦时看得很开。

    “也幸好不用与你一并应试,不然一个榜上有名,一个名落孙山,我还不知道要被比较成什么样子。”他把茶喝了,旋即又道:“你也不需太过担心,太太原还与我说过喜爱你姐姐,在我三姐姐出阁之前,少不得还要邀她多多到这儿来。”

    陈府依旧‘科科嚓嚓’地响着,做了这从来寂静的府邸里持久的声音。林言因着陈谦时养病,便没有在陈府久留。

    他回去时太阳刚至半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林言的师父正盼着他做古往今来世人最标榜的君子。林言初来时还是个小孩子,头一回入京,诚惶诚恐。原只是拜见父亲的友人,一转眼却做了大儒的弟子。他虽然稀里糊涂交了好运,却也晓得外头有多少双眼睛。

    这世上的门户不是只要有男丁便可撑立门楣,贾母虽因着女儿的缘故多看顾些,但到底还是要自己立事才靠得稳。

    林言临进门时又看一眼匾额,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握时机,这一回乡试定要榜上有名。

    至于旁的——林言心中一笑——荣国府的门楣太高,白身迈不进。

    窗棂上挂了几只窗花,投身进阳光里,照在在漆红的桌上倒是盛开起来。那还是从前小丫头们剪的,黛玉见了喜欢,便没叫取下来。她看去没因着前事忧心,也毫不惦记不得谁的意思,惹了数落。跟前兑了乳红的奶茶,又有几碟子点心随意小丫头们吃喝。

    这儿是很自在的,这儿的丫头婆子见林言还多,可这会全聚拢到姑娘身边去了。

    一递一个眼神,话都没说,也不知怎么就知道要得哪本账册。

    林言摸摸鼻子,挤开紫鹃雪雁,在她们隐隐的笑声里偎到姐姐跟前去了。

    这儿全是按照自家喜好来的,林言看来看去,愈发觉得这里像他们在苏州的家——他因此觉得忧伤又高兴,因为苏州的家里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黛玉还跟大小管事的媳妇们说着今年支取,点明各事分工,她并不需要家中哪个爷们给她什么治家的底气——她自个就是这府邸的主人。

    这几个媳妇中有林府家生子,从来晓得这姊弟俩的脾性。有她在其中,其余人自然不敢惦念他俩年幼,急着欺上瞒下去。黛玉也看中她们的稳当,因此不愿做个恶面,只笑着叫她们将点心拿去分吃。而紫鹃、雪雁也知这二人将离别,遂更了新茶后便也悄悄退出。

    “姐姐好威风。”林言眨眨眼睛,不出意料叫黛玉当腮一拧。

    “这是要走,就急着招惹我来?”黛玉把茶往林言跟前推一推,笑道:“我还当你要迟些回来呢。”

    “谦时还病着,我跟向涛都没有久留。”林言把茶杯端在手里,窗棂分出的太阳的格也把他框在其中:“说到这个,我听谦时说陈三姐姐也病了,府里似请了姑子念经祈福。”

    “我上回去,她只有些气喘,脸色却还好——”黛玉皱一下眉,不禁担忧。

    “谦时没多说,我也不好问,”那点太阳照在身上不算热燥,林言却觉得后脖颈毛得发痒:“我不日将往苏州去,姐姐平日若是一个人寂寞,倒是可以多去陈府。”

    他没说荣国府的姊姊妹妹,黛玉有些预料。但她素来不肯为这样的人、事犯心伤,这会见林言刻意隐没,自己却主动挑明了。

    “读了许多年书,现今看却是做了瞻前顾后的呆子。你只顾着周全,难道没料想万事有瑕,十全之美从来少见?这会闹了不慈不睦,按理也不是你暗室亏心在先,怎么自己竟领了不友爱的罪过?”黛玉见林言一口气把奶茶闷了,又气又笑,只把杯子夺过来:“你快不要糟蹋我的心血——从前都说你听我话,怎么这会竟像个空名儿?依我看,竟是个顽石样的脾气,我说过许多次,你只应着,回头又闷在心里惦记。”

    林言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欲分辨说自己也是为姐姐着想,可回头又想姐姐从来没有这份想头,这般日思夜念也只空叫自个受累,不该强要谁去怜惜。黛玉见他支吾半天,耳尖红红,往下的话又咽回去,杯子里兑茶的奶乳滑滋滋甜进心里。

    “我晓得你心思,谁因这事责备你,我头一个便是不依。这回是你我二人一并走的,你还不晓得我的心?那我才是要怪你。”黛玉抬手把林言的领口折平,那毛毛躁躁的痒意瞬间便消失。林言的眼睛在黑夜里转动一刹,再抬头时便恢复清明的笑意。

    “我晓得。”他这一回才真是把所有‘只是’都按灭,外头太阳升高,框出的格子里的颜色亮得发金。

    “原先还听管事媳妇说着,要赶着你往苏州去前去拜一拜,求个签。”黛玉又把杯子移到林言手里,这只淡粉的小瓷杯从来没有彻底离脱掌心,这会在林言手里,还带着另一人的温度。

    “我若真去了,只怕还叫师父说我。”林言笑,黛玉也笑。

    “也好,不然回头还得分神仙一份功绩。”

    “姐姐。”林言叫她这句说法逗笑:“这一句话,倒像是我一准折了蟾宫桂。”

    “我可不知道。”黛玉头一偏,自己笑了,于是又扭转回来:“我只预知得一件前事。”

    “什么?”

    “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准儿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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