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出来便笑得勉强,方才没问,这会儿你说说,究竟是怎么了?”

    斐先生高兴,但他看得上眼的朋友不多。此番斐府喜事,倒是斐茂的友人来得多些。他的友人自也各携家眷,黛玉有斐夫人带着,又结识几位夫人姑娘。

    宴散归家,清风卷了车帘。波浪一样的纹路柔和风的燥热,林言照旧偎着姐姐坐,只是这会一言不发,不需猜测也知道他心绪不佳。

    黛玉一路牵着他的手,并未多说。只是手指摩挲另一只手上的细纹,慢慢的,林言的眉梢也舒展开——

    泛着波澜的水又平了,团在一处,作了茶杯里的满月。

    “姐姐晓得我师父性子......”林言苦笑,这会到了家里,对着姐姐便不需隐瞒什么。

    斐自山从来对林言寄予厚望,如今他年纪轻轻高中解元,老师父自然满心喜乐。只是他的性子总不改倨傲,即便对着儿孙也多有苛刻。

    “此番我徒儿高中,乃是几十年未有的喜事。”他一句话说来,倒叫宴上宾客默一默:你弟子做了解元公自然几十年未有,可若说高中,那斐茂、斐宁父子算什么?

    到最后打圆场的还是斐茂,他举了杯子贺喜师弟,眉眼含笑,全无尴尬的神色。

    林言极不喜欢这样的时刻。

    莫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斐茂,喜爱斐宁。即便当初在贾府他不与宝玉多相处,可二舅舅拿他来责备宝玉时,林言心里也是为宝玉不平的。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可精明人不如斐自山名声重。斐茂一贯是体贴的主人,几轮话下来,方才短暂的静寂便无踪——唯独林言的胸口闷一捧凉酒。

    黛玉听林言道明原委也一时静默,尤其林言说到他后续去找斐茂,反而被斐茂安慰的时候更是叹息一声。

    “‘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斐先生年少便有才名,他的学问实在是好的。”

    斐夫人那温柔到仿佛下一刻滴下水来的笑容在黛玉面前晃了一下,她不自觉摸摸心口,恍惚中周围都冷下一度。

    林言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由着姐姐捏一捏。他又想起斐自山在书房里的话,于是跟黛玉道:“姐姐,我预备明年还是接着下场考试的。”

    “不是之前还说要隔一次再去?”黛玉的话一问出来,不必林言解答,自己便明白这定然是斐自山的意思。她还握着林言的手指,这会腕子一歪,便叩到他掌心里去:“你可把那些顾虑跟你师父说了么?”

    “说了。”林言不打算跟姐姐说那些‘死不死’的话白白叫她伤心,只是道:“原本想着年纪小,可是再过一年,年纪便不小了么?师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宜早不宜迟的......”

    黛玉倒是看出来林言并非全然信服斐自山的吩咐,只是这会还没想好理由如何说服他那难缠的老师父——又或者是这回斐先生是铁了心要林言下场了......

    这个念头在黛玉那儿盘旋一圈,若要她来说自然是要稳妥、稳妥再稳妥,可是身在其间,谁又知道向前一步是稳还是险?

    “佛奴,此事不好轻易决断,你也可私底下问问你斐师兄,窦师兄的意见。”黛玉见林言还拧着眉头不发话,便伸手把他的眉心抚平展:“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总想该不该——你愿入仕途,勤谨竭力我欢喜。你志在青山,闲云野鹤我亦喜。佛奴,我又不是瓷娃娃做的,哪里有一搭就碎了的?”

    林言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可他说不出话,只把黛玉的手握得更紧了。

    外面的树‘莎啦啦’、‘莎啦啦’地响,黛玉想着林言心中仍留担忧,索性便将窗户打开,引一段清风进来。

    “所谓‘夏云宜树,秋云宜水’,这会到了秋天,夏日热燥却还留几分——你把杯里的茶喝了,就着外面树影,也不算辜负这天高云淡的景致了。”

    林言晓得这层安慰的意思,饮酒一样把茶喝下。随即抬起杯子给黛玉瞧杯底,得一个半笑的白眼,自己竟笑得更开心了。

    “实在讨嫌,哄你高兴,怎么还存心糟蹋我的好茶叶。”黛玉拿帕子丢他,林言动也不动,任由那帕子砸在肩上。

    “哎呦——”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来讹我的。”黛玉见他歪在那耍宝,自己也不禁笑。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但是林言看到了,他看着,整个人都变得静悄悄的。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望着。

    “好了。”黛玉的声音也像那阵清风似的:“你去歇歇,养养精神,明儿还要去荣国府里呢。”

    “总推不过的。”

    “只当看看诸姊姊妹妹去。”黛玉说着,又推推他肩膀,笑道:“这一回,只怕要把从前欠下的好话都补上。”

    确实说了许多好话,但在这一件事上,黛玉只猜中一半。

    宴席连带宁国府里的人也来,他们紧着夸赞,却不止是把从前岁月里没说的好话翻出来细嚼慢咽,还要把将来的喜气一并透支出来。似乎笃定林言将来还能有更大的造化,唯恐晚了、少了,待到他得道的时候少带他们升天。

    林言也终于见到了修建好的省亲别院。

    他们虽说在此事上有些不和,可林言高中解元,功名在身,仕途有望,于是也得到‘谅解’。贾府中人自然喜得与林言赏看着豪奢园邸,暂歇过后,便有贾琏在前,领着林言在其中观看。

    山是雕琢,水是引波,一花一草,一叶一木出自人工,看去却天然造就,生机勃勃。林言一行人过了遮目的翠嶂,往后园中景致便豁然开朗。

    花关曲折,尽处拢了浮云悠悠而过。羊肠小径幽深,团粉拥簇,自带几分‘兀自热闹’的活泼。玉堆的树干,珊瑚为枝。此时到了秋日,枝头难免落叶稀疏,然而各色丝绢缠了花样簪戴在枝头,远远望去竟比花开时候还要繁荣。

    “这些花样且时时维护,必不叫娘娘的眼睛落了空处。”贾琏说到这里很是得意,林言听了,笑语夸奖,旁的便不再多说。

    入山口,上书‘曲径通幽处’。过了明路,眼前清楚,林言与诸人在沁芳亭略观赏一阵,又向前走。谁知略一抬头,忽见粉垣,其中有翠竹遮映葱葱

    林言心里忽然一动。

    “琏二哥,这是何处?”

    贾琏本就存了炫耀的意思,见林言好奇,当下便引着他近前去。他口中说着其中妙处奇处,没觉查林言一望到那匾额,脸色便凉下一层。

    ‘有凤来仪’

    那匾额上写的是‘有凤来仪’!

    寂静的花园、似曾听闻的嬉笑......

    上锁的院门,捧着白衣的丫鬟......

    林言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在一开始便觉得这院子熟悉。

    他来过这个地方。

    在梦里

    他在这个园子未修缮妥当之前就来过这里!

    还有,还有这个地方......姐姐的声音?

    林言不自觉打个寒颤,贾琏却依旧惦记诉说这园子的新奇。

    “......你二舅舅当时问‘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难为你宝二哥这回晓得张嘴,他说‘太板腐些,莫若’......”

    “莫若‘有凤来仪’。”

    “他便是这样说。”贾琏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这回是你俩想到一处,回头可要与他再细细说去。”

    有风来,林言只觉得背上汗津津泛着寒凉。他后知后觉往人堆里看去,独独不见宝玉。

    人在茶也凉,宝玉顾不得贾政几番瞪视,跟贾母撒娇装弱,好歹不用再去园子里。

    他最近过得实在不快——林妹妹走了,与他相好的秦钟病死,叫他难受得不行。这边还没调理好心绪,那边林言喜事降临,尤其父亲先是感慨又是叹息,对他一日比一日严厉......

    失意得意,两厢对比,林言的好事落在宝玉这里,难免是‘乐景衬哀情’。

    他是装病躲懒,却也不肯好端端在屋里歇着。问过黛玉在何处,自己便一溜烟到了迎春那里。

    三春皆在,宝钗亦在其中。探春见宝玉进来,便笑道:“方才还说你一准来,果然!”

    “这是拿我做赌了?三妹妹,你说说,你是押我来还是不来,我可替你赚了钱?”

    “你且莫拿这话羞我,你是‘说不得’。我们还没聊到第二句,你自个就打帘进来。”

    宝玉听到这儿,见黛玉脸上无甚波动,心底便先沮丧起来。只是他实在高兴黛玉到来,自己兀自搭眉低眼一会,又巴巴偎到黛玉身边去。

    “好妹妹,我从前送你的香还有没有?你还若喜欢,我再叫人给你取来。”

    “我说呢,前儿做了不给我们分,尽存着,原来是等林姐姐来。”惜春慢条斯理的,眼睛瞅向宝玉,身子却往黛玉那边歪。

    “你的东西,我不好替你张罗。只是你不肯予人,这会又巴巴给我,竟好像先是我不愿分似的。”黛玉的手便没松过茶盏,宝玉不好握上去。这会听见惜春‘告状’,又听黛玉‘责怪’,登时急了,回首道:“素日里做了什么好的不与你们分了,这会不过一处,怎么就怪起我来?”

    “且无人怪你,说来也是笑你素来与林妹妹好的缘故。”宝钗倒来打圆场,黛玉朝她看去,先见一只红宝石掐丝金簪在发间闪烁。

    她又想起现今那省亲别院的来历,细细瞧去,果然在宝钗眼底下看到粉遮盖不住的疲倦。

    黛玉抿一抿嘴,心里升腾起曾经消散些的悲哀。

    宝玉几乎在一瞬间便觉察了黛玉的低落,还以为真是自己的缘故叫她伤心。正想着过去安抚,却不妨听到外面丫头的嬉笑取闹声。

    一个他这会绝对不想见到的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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