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此番为了元妃归省,荣宁二府上下尽心竭力,每日战战兢兢打点省亲别院,心中早已倦怠。如今元妃回宫,那紧绷许久的心弦松弛,各个面上便有透出疲倦,偏又要收拾打点其中陈设摆用,直到三五日才完。

    这样忙碌的时候,林言本不愿多打扰。奈何老太太又抬出皇妃,说待贵妃回奏归省之事后,恐怕另有吩咐,只将黛玉与林言又多留下来。

    他们依旧住在从前的屋舍,老太太吩咐人时时清扫,上面的窗纱连块颜色都不落。外面的枝子纤细却繁杂,堆在一起,映在纱窗上便作了一个庞然大物。

    林言跟姐姐举杯,只当作年茶饮下。他俩的影子也映在窗上,随心所欲地自在着,像是浓墨挥上去的。

    只是这种闲暇没有享受许久,有小丫头们来,说东府珍大爷请过去看戏。宝二爷已经要去,老太太使人来叫林言,嘱咐他也松快松快去。

    “只管回老太太,说我待会就去寻宝二哥。”林言笑得有几分无奈。

    那日元妃赐下物什夸奖,又说他落入皇上眼睛。荣宁二府忧虑林言日后有更大的造化,不肯他日渐疏离,这些日子更是热络地不可思议。

    从前的私语尽去了,只把林家的一对公子小姐捧到天上去。

    但几日搭起的通天梯不稳当,林言绝不敢踩上去。

    此间暂且放下,再说宝玉。他知林言与他一并,心里不大自在,于是又等了贾琏、薛蟠等人,一行人一并往东府去。

    他静静瞧着,知道自有奉承解元的郎君,不需要自己殷勤。于是心安理得,不免又生呆心,只想着不知林妹妹这时在做什么。

    一时竟有些懊悔——早知林言出来,他就该回了老太太说不舒服,留在府里寻林妹妹玩去。

    却不知林言一直往他这里留心,见他隐隐长吁短叹着,步伐微迟,一下子就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宝二哥。”林言叫住他,抿着嘴,眼睛弯得像一双倒悬的弯月——他眼睛本就漆黑,这时眯着,更是一片浓雾一样,看得宝玉不自觉怔一怔。

    偏偏林言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

    “二哥,你走得这样慢,待会且莫埋怨我们不等你。”

    “就来,就来......”宝玉愣愣回了两句,又跟过去,在心里安慰自己看戏总还热闹些。

    确实热闹,只是太热闹些......

    贵妃省亲的热闹还没散去,《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戏文又热热闹闹搬上来。偏偏人人都喜爱,更因为觉荣宁二府炙手可热,于是更加吹捧起来。

    宝玉待着没意思,扭头一瞧,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饮酒作乐赏戏,更不顾及这边。自思量更绝佳的去处,于是便悄悄往外溜。

    只是人还没进到外面,冷不防却见竖了一两个影子。宝玉吓了一跳,再细瞧,才知道原来是林言与文墨在树丛前交谈赏看。

    他是不惯热闹出来,林言却也站在这边。宝玉这样瞧着,心中不禁升起些‘惺惺相惜’之感。

    “言儿。”他往这边唤,林言抬头,也笑道:“宝二哥?你怎的也出来?”

    “里面龙争虎斗,我是个蠢物,看不出好孬来。”

    “宝二哥若是蠢物,那世间也该少有奇才。”

    这时说着话,两人便并肩走着。宝玉因这会赶巧,便邀道:“既然你也不耐看那些戏,咱们不如上那边去——我知道那里有个小书房,内有一轴美人像,画得实有几分传神。你也一并去,也与我说道一二。”

    “我粗俗,不通丹青,若是说的不好,宝二哥可别笑我。”

    宝玉听他这样说,却正色道:“咱们这般说着,你何必自谦?你那位姓陈的友人不是最擅丹青?你们交好,难道没解说过他的画作?”

    林言倒没料到宝玉这般说,风飒飒吹在脸颊,走廊上淡色的遮帘漂浮,倒像是他挂在书房里的那些没有印章和署名的画卷。

    “解读别人的画,说的却也还是自己的心......纵使叫他听了,也只笑我们俗人。”林言喃喃一句,宝玉没有听清。

    他俩一面说一面走,没过一会便到了那处小书房。还未入内,先听见几声低吟。林言还领会这是什么动静,就见宝玉往里窥视。

    “宝......”他一句称呼还没叫出来,宝玉就已经踹了门。

    一男一女,衣衫不齐。林言面色一变,登时就把身子转过去。宝玉喝一声‘还不快走’,那丫头就急着脚步跑远,林言依旧背对着,只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声音远去。

    他这时才敢回身。

    宝玉方才着急,只喊一声‘绝不说出去’,这会见林言还杵在原地,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教化好的正人君子’。

    “言弟,方才的事——”

    “宝二哥只管放心,这般事轻易说出去,恐怕要害一条性命,我岂会这般不小心。”

    宝玉听他这句承诺,倒也立刻放心。林言这会才看清男人——不是宝玉身边的茗烟又是何人?

    茗烟还笑着,一面拢衣裳,一面又跟宝玉讲解那丫头名姓。林言忍一忍,见主仆俩都笑,不禁道:“二哥问名字做什么,这会本是无端撞见,有心帮着瞒下,不如做个‘全不知’。”

    宝玉还没回答,茗烟就笑嘻嘻回话:“言爷还不晓得我们爷儿么!一等一的会体贴人,即便知道名字又怎的,不消说将来那丫头还能因此得救命。”

    林言见他不当事似的,可又不是自己人,发作不得,只好道:“你俩既然有情,何不告诉知道,正正经经娶回家去,总比这般偷摸着安心。”

    茗烟仍只笑嘻嘻。

    “言弟,你是不知。这女孩子生来便是流水一样,最是干净澄澈,宝珠一般珍惜。可若嫁了人,那珍珠便蒙尘,最是可惜了的。”

    林言听得此论,一时沉默,半响才道:“那敢问二哥,方才若不是你我碰上,换了旁人——这‘珍珠’可能够等到蒙尘?”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扫一眼茗烟:“茗烟是二哥跟前得力人,倒可怜那小丫头年岁都不叫人记清。这会在此私会,万一被撞见,随意宣扬出去,不正经要罚做个典型?”

    茗烟还笑嘻嘻的,偏又极大声叹气:“那只怪小的没福气。”

    “你言爷说话,这么嬉皮笑脸做什么?”宝玉拿脚在茗烟小腿肚子上敲一下,又跟林言道:“好弟弟,你说的这事我倒没想着。”

    林言还等着宝玉再说些今后一定管教严些的话,可宝玉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又跟茗烟说笑去。

    “二哥,这般事还是当上心——今日只是赶巧撞见,谁知......”林言的声音渐渐消下去,他听到宝玉跟茗烟说戏目无趣,说城外风景。直到说到要去看看袭人,朝林言问询,林言才又开口道:“二哥去吧,我且是生客,何必在年节惹人家忙乱呢?”

    宝玉于是不劝,高高兴兴跟林言作别,领着茗烟走了。

    林言还站在原处,他不自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不如留在院子里看那过分热闹的戏。

    宝玉偷着出去玩耍,林言自己又领着文墨折返,终还是坐回去。此时贾琏、薛蟠等已玩乐昏昏,见着林言只笑,嚷嚷着叫他也来同乐。林言推脱酒力不济,他们便也不理会他这扫兴的恶人,自顾自玩闹许久,晚些才一并回去。

    只这一日实在在林言心里留存下不大舒服的影儿。

    二月便要乡试,他忙着往斐府与国子监。这会见着这样厮混荒唐事,心里自是琢磨这样的事不知还有多少,上头人不惯,底下人又乱作什么样子。

    有心想速速离去,偏老太太身上有些不爽利,更愿意常常见到儿孙,一时间竟把黛玉与林言留住。

    昏的,钝的,淡色的太阳如蜡痕,并不觉得明媚,只还沉甸甸压在胸腔。

    林言原说要与黛玉一并把一卷残本整理出来,只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睡去,再醒来,耳边是压低了的言语。

    很熟悉的声音,林言一翻身滚坐起来。只是上半身还没支起,就被黛玉按下去。

    “瞧你,这般急慌慌坐起来,当心头痛。”她一面说,一面又刮了宝玉一眼:“实在气人,我俩好生歇着,偏你来惹闲气。都不搭理你,你自个嘀嘀咕咕,实在惹人清净。”

    “好妹妹,好弟弟,我这就悔过,你俩且别怨我了。”宝玉站起身,打辑作揖,伏低做小,后又笑嘻嘻靠过来。

    “好妹妹,你袖子里拢的什么香?好奇异!”

    “这会时候,哪里来的香?约莫是柜子里熏的,沾染上了。”

    “不是,不是。”宝玉摇头,又要细闻这是什么气息。谁知袖子还没牵在手里,迎面一阵拳风,那指节正顶在他的鼻尖上。

    再抬头便不是神仙样子的好妹妹,而是眼珠漆黑,皮笑肉不笑的林弟弟。

    “二哥,我与姐姐是一般熏染,你替我辨一辨,我袖子里是个什么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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