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进来时正见薛姨妈与薛蟠在一处,她心中觉得稀奇,面上笑着,偎坐在母亲身边。

    “哥哥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薛蟠早先因为许了帮衬修园子的事惹了妹妹伤心,如今家中铺子又缺少周转,见着宝钗,不自觉又矮上一些。

    “妹妹这话说的,我又不是整日只知在外面胡来。”他有些讪讪,垂下脑袋,轻装作清点桌上的账目名单。

    “怎么这会又把这些摆起来?我看孝敬老太太、姨妈,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她们的已经送过去了,这会单截下一份是谁的?”宝钗明知故问,眼睛凉飕飕向哥哥看过去。

    “宝丫头,你别急,是你哥哥在外面听了消息——”薛姨妈怕一双儿女又争吵起来,连忙握住宝钗的手,低声道:“你林弟弟家吃了官司......”

    “有这种事?”宝钗一愣,又觉无论黛玉或林言都不是不谨慎的性格,于是便又道:“这是在哪里打听到的?”

    “不需去哪里打听,大理寺直接上门去拿人了。”薛蟠因为妹妹的怀疑有些不忿,可他好不容易哄得妹妹理会他,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惹宝钗生气。只是从前风光霁月的文人才子忽然落尽尘埃,从前多出风头,这会就多叫人惋惜。

    薛蟠也是这样想的,他在心里磨捻一会,觉得要是自己做了林言的境地,说不准就直接哭死过去。

    “有人亲眼见着,说林言也去了大理寺。”

    “那又怎么,又不是叫人‘锁拿’去的。你这样急火火地回来,连这一点节礼都要拦下,若是回头无事怎么好再见他们?”宝钗闻言,却是冷笑。打心底泛出些寒意,只是面对妈妈哥哥,并不好说得太过分。只道:“即便真有什么,难道老太太不管,难道他师父不管么?”

    薛姨妈听女儿这样说,立时便觉得有几分道理。刚听薛蟠急火火回来说是大理寺审查,直觉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却忘了言哥儿可不是惹祸的性子。

    想到这儿,她便朝薛蟠瞪一眼。责怪道:“只听得一耳消息便忙不迭乱说,没得传到你姨丈那儿,又惹得谁生气。”

    薛蟠不服,想再分辨什么。宝钗却起身,自己接过薛蟠手里的名册点着数目。

    “哥哥既然如此上心,不妨好好打听究竟是什么缘由。节礼都有数儿,咱们家还没到吝啬这些的地步——妈,那边府里现只林妹妹一人,待过几日我想到她那里陪一陪去。”宝钗一口气说完,又扭过脸跟薛姨妈道:“我跟云丫头说好了,一会还要去老太太那里。妈,这些节礼你待会就吩咐人送去吧。”

    屋里的影子斜斜打在帘上,好像一笼紫烟升起,映在脸上泛出青灰。宝钗临出去时听见薛蟠嘟囔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的手在袖子里攥紧,颤抖着,脚步不停地往外面走去。

    她是不信林言会主动惹上官司在身,可心里念着那一句大理寺上门,却又奇怪是怎么凶恶的案情。

    大理寺少卿傅正很头疼。

    淮安王府的管事去官府报案,哭天抢地说他媳妇几日寻不见踪影。他自个说他媳妇去相熟人家后便两天没回来,使人去寻才发现那家已经烧得人亡屋毁。

    过问村里人,知晓那是一家公婆媳妇三人,现已经由村里人凑了银钱薄棺下葬了。

    去的人家死的干净,自己媳妇不见人影。管事哭哭啼啼地来,又哭哭啼啼地走。可走了没三日,管事又回来,说他媳妇给他托梦,自言埋在他人棺材里。

    府衙的仵作起了疑心,请开馆验尸。一查却发觉那说埋了小媳妇的棺里是个生育过的妇人。

    那家的媳妇去了哪里?

    一下子死了三个,看去又是媳杀翁婆,案子到了大理寺几月没见着半点踪迹,直到几日却有人来禀告,说在林宅看到相似的身影。

    林宅?

    傅正看着跟前眼上缠着布的刚到束发之年的男子,一颗牙齿隐隐作痛。

    林言是谁?

    盐科林大人家的公子,荣国府的表少爷。

    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斐自山的徒弟。

    斐自山又是谁?

    与他父亲多少年不对付的顽固老头。

    傅二爷默默的,尴尬地笑了,忽然有些庆幸林言这会看不见东西。

    只是目光移到林言脸上,傅正又觉得有些惋惜。他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他的长子若是活着,现在也该与林言同岁。少年俊彦遭此横祸实在是世间惨剧,而酿造这一出惨剧的人也算他的妻弟,又想起世子也与林言同岁,为人处世却大不相同。

    这样想着,牙齿上的疼痛上移,傅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皮肉,半张脸都在鼓动。

    若说有什么能刺激到斐先生,一个‘傅’字当之无愧。这会他的徒弟归到大理寺姓傅的手里,不知道又会引起斐先生怎样的不忿与怀疑。

    而且这个案件其实和林家干系不大,傅正不明白林言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

    被带回来的女子不是林宅的家生子,她自己也说林家人并不知道犯案一事。这样一人担当是大家方便,可不知怎么,林言却不肯轻易结案。

    “万望大人准我一语,此案实在听来生疑,一个弱女子,怎么连杀三人去?”

    “林公子宅心仁厚,只是案件不当以常理论。”

    “多谢大人赐教,言只不愿天子脚下,冤枉一人。”

    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难缠......傅正呵呵笑,跟林言道:“公子多心,大理寺断案自有法例,公子也不必担心牵连自家。”

    “多谢大人。”林言眉毛都不动一下,他的眼睛被蒙着,却还是‘看’向傅正。

    “我并非担心牵连,只是若此女子无罪,我不愿牺牲无辜者空保安宁。”

    他这样一句话叫傅正心中一动,他思量半响,终究将林言一起带到大理寺。

    疑犯暂且收押,她不发一语,碍着林言,倒也不好立刻动刑。傅正看着林言跟前的茶只喝了一口,自己叹一口气,道:“公子有话直说便是,大理寺繁忙,无暇与公子打哑迷。”

    他在打量林言,林言也在‘观察’他。从那日听到素月说的话以后,林言就一直叫人留意打听淮安王府的动向。而傅府二老爷任大理寺少卿一事并不是需要特意打听的事,只是林言因为其与淮安王府的姻亲关系倒是多有留心。

    还有一件,就是当然世子口中的‘引荐’。

    傅正为什么想见他?

    和光扑洒,总与凶案相联系的大理寺却并不似人们想的那般阴森。任大理寺少卿的傅正看去甚至称得上和蔼,只是林言留心过他的风评,知道傅正年轻时便有‘断案如神,嫉恶如仇’的夸奖。

    他倒是很愿意赌一下,看现在的傅正是否真的如风评中那般仍然保有初心。

    少年人的沉默叫傅正有些好笑,他看着年纪小小,却因为拜了那顽固老头而与他做了同辈的林言。他的整张脸都坠在阴影里,白色的纱绢与面颊融为一体,好像戴上一副没有眼睛的白瓷假面。他是想见林言,但这个节点实在太不巧妙些。

    傅正的声音更和煦了。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巧合些?”

    林言脸颊边的垂带晃动一下,他听到傅正语调里的笑意。

    “傍晚探亲,鬼神托梦,心怀公义的仵作不畏世俗,毅然开棺验尸——”傅正说到这里,声音里又带了些讽刺:“前几个月没有踪迹,忽然就有人见着疑犯身影。如此,倒显得我大理寺尽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站起身,官袍游动,像是携着流云。他扭头走到林言跟前,朝着皇宫的位置拱拱手道:“林言,我知你担忧我家与你师父的纠葛。但是我蒙朝廷信重几十年,在大理寺任职。从来谨记扶正清明,必不会冤枉一人。如若有违,人神共诛。”

    跟一个年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发这种毒誓可不多见,只是这一次,林言连垂带都不晃动了。

    “傅大人刚才笑说托梦,我还以为大人并不信鬼神之语。”林言的声音轻一些,他也站着,进到光里,倒不像刚才戴了假面。

    三言两语,素月所说便到了傅正耳中。他沉吟片刻,立刻便明白其中关窍。

    “大人,大理寺二次验尸的结果可与官衙一致?”

    “是一致。”傅正笑一笑,顺着林言的思路下来:“若是死前被火焚烧,喉管中当有烟灰。可是那两位老人喉管肚腹皆净——假若那女子当真冤枉,倒是不好洗刷冤屈。”

    “第三位受害者呢?”

    “你说那管事的妻子?”傅正一怔,摇头道:“第一次验尸之后,便叫她家里人拉去收敛安葬。又因为她是王府中积年的老人,倒不好二次开棺。”

    即便大理寺查案也不能?

    林言抿一下嘴,知道傅大人或许也得暂时听上峰一句。

    “你愿意替一个相识不多的丫鬟筹谋,倒叫我有些吃惊。”傅正看着林言思索,他忽然有些好奇,在这件事情上,这个年轻人能推动到哪一步。

    故意使这场案件牵扯到林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事,可是为什么是林家?素月说穿了是个做工的丫鬟,甚至不是签了死契,即使她真的杀了人,又能把林家怎么样?

    可若不是素月,那连害三条性命又牵扯林家是为了什么?若心里冷淡些,这件事根本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影响。

    “不是筹谋,只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天生该死。”

    过于平静的声音响在耳边,傅正抬头,林言脸上依旧只是那客气的笑。

    罢了......至少在洗冤一事上,他跟林言在同一个阵营里。

    林言还是没有吭声,他并没有说自己对淮安王府的怀疑。他现在要借助大理寺的力量,却不能保证傅大人会大义灭亲。

    只是幸好他算得疑犯主家,又是贡生,来往大理寺不会特别惹人起疑。

    淮安王府对他的针对太奇怪了,林言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眼睛究竟是世子有意为之。

    二人又说了几句,敲定下次拜访的时机。林言起身告辞,彻底走进那斜角的光里。

    然而须臾间,一块红色的胎记在白绢与黑发间亮得扎眼。

    傅正忽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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