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进到冬天,恍惚中就短了一截。府中自有裁剪预备新的冬衣,只是小丫头好玩好闹,很乐得给自己缝个花样子。

    从前的一些布料都收集出来了——不拘新的旧的,尽都由着挑拣——荷包、香囊......不过是求个热闹罢了。

    黛玉还只在廊下坐着,紫鹃、雪雁在一侧,另一边是她的奶娘王嬷嬷。王嬷嬷本是当年留在苏州的,她丈夫去的早,眼前只有一个独养女儿。女儿远嫁,她一个人孤单,赶巧林言当初考试回到苏州,她便又跟了过来。

    “说来也巧,我那女儿的夫家离京城还近一些。”王嬷嬷正逢着一只布老虎,她女儿今年刚与她添了一个外孙,昨日才吃喜酒回来:“我那女儿、女婿还请我谢过姑娘与二爷。”

    “原不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倒是我要感念——借光沾了这新生的喜气。”

    说到孙辈,王嬷嬷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见。只是过了一会,她又不自觉叹一口气,道:“姑娘也莫怪我多嘴......只是话赶话到了这儿。眼见着女孩儿就到了年龄,哪里有不出嫁的?姑娘自个不好张罗,还是得去求求老太太,好歹有个成算。”

    “荣国府里的姊妹且没有此意,我急着过去,不是叫人笑话么?”黛玉晓得王嬷嬷的好意,因此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将话扭转回去。只是不知道王嬷嬷把这件心事咀嚼几个夜晚,这会开了话头,竟一时收不回来。

    “我也知道荣国府的小姐们都还没有商议亲事,可咱们家——老爷、太太走得早,如今二爷又......”

    “嬷嬷是犯了秋乏,这人一困,可就老容易念念叨叨。”雪雁硬凑过来,捏着王嬷嬷的肩膀轻轻摇:“你先前还说呢,把姑娘二爷都当自己孩子一样。若是姑娘出嫁,只留下二爷,他得要多伤心啊?”

    “他怎么伤心?姑娘若寻了好归处,二爷不该是最高兴的一个?”王嬷嬷笑雪雁,只觉得小丫头不动人情理法。可她心里的事又被这样的问话岔开,继续念着:“二爷的眼睛怎么也不见好啊?不如,咱们再去庙里拜一拜吧——”

    有风吹过,传到耳朵里说不清是风穿过树层草丛,还是小丫头的细碎的呢喃混杂。黛玉的手里还捧着书卷,只是里面游湖赏景的诗人已经在湖中心停留许久,迟迟上不到岸边。

    若是嫁人......

    湖心的诗人终于念过一句诗,离岸的船也终于到了终点。

    为她着想的自然千好万好,善意的惦念也没有地方应当被指责。

    只是她不愿。

    她并不想要与佛奴分开。

    “姑娘,二爷今天忽然出去是做什么?”王嬷嬷终于绣好了布老虎的一只眼睛,她被雪雁缠得忘了一开始的话题,又想起今天刚来到院子,就听到文墨出门吩咐车马去。

    “没怎么,今日身体好些,到斐府去了。”黛玉若无其事,声音依旧平静。只是书里诗人心绪不佳,吟的句子也悲戚。

    悲情衬忧虑,黛玉索性抛舍开,不做声地在带子上缝着一只凌霄花。

    林言确实是到斐府去的——斐自山自林言眼伤之后便失了几分心气,整个人看去都老迈许多岁。看着曾经最骄傲的弟子变成现在的样子,斐自山心里苦痛一阵阵,可许久不见,说出去又有违师徒情深。

    进了斐府,跨进院门,有风刮过却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林言想师父院子里的植物大约都已经死了——师父不擅长整理花草,偏偏又不肯叫旁人指点照应。

    林言在的时候还好,如今几个月不理会,那些生灵竟也像预知主人心事,就这样迅速地枯死过去。

    鼻端嗅不到草香,连泥土的气息都没有。林言一进去就叫一股墨气冲了鼻子,他试探着朝一个方向行礼,低低唤了声师父。

    斐自山看着林言的背影,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医怎么说?”

    “太医只说要继续养着。”

    脚步从身后传过来,林言意识到自己摆错了方向。只好摸摸鼻子,把身子转过去。

    一片衣袍擦着他的手臂略过,他的师父越过他,应当是坐回到从前常坐的位置上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且现将眼睛养好。”

    “若是养不好呢?”斐自山忽然发出一声怪笑,有几本书扑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光,衬得其他地方更黑。他看着跟前长身鹤立却瞎了眼睛的徒儿,平生第一次天不眷他的无力:“我若早知今日......”

    “师父,即便真的养不好,我也只是瞎了一双眼睛。”

    “瞎了眼睛,你还怎么——”斐自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停顿了许久,才气狠狠道:“又是窦止哀教的?”

    “不是,师父——”林言无奈,正想跟师父说清,却被斐自山打断了。

    “我不与你兜圈,你虽在家中养病,但想来也听闻了这次的事。”斐自山说到这里,全然没有提及大事的忧患意识,反而拔高了嗓门,轻易说出叫历代读书人都能脊背一凉的两个字。

    “舞弊!”

    林言沉默了,他自然知道这件事,甚至自己隐约也被猜疑。原因无他,盖因此次获罪的陆大人与他家交往甚密,当年林言得案首,陆大人正是考官之一。

    而陆大人初入仕途时斐自山还在官场,二人有些交情,这又给林言增加一层嫌疑。

    虽说之后林言连中解元、会元,可他的年龄太轻,轻易压过苦读多年的文人本身就不可思议。如今事情出一个可攻讦的缺口,自会有人大做文章——偏偏林言伤了眼睛,一时竟不能自证。

    斐自山听林言说到这里,几乎勃然大怒。

    “你自个方才还说‘只是瞎了眼睛’,怎么这会又好像满肚子才学都从脸上那两个窟窿里流出去?”老先生一跃而起,在林言跟前来回踱步:“他们不信,尽管叫他们考去!我斐自山教出来得徒弟尽是真才实学,绝不屑什么下作主意!”

    “我自然愿意说,只是旁人不愿听。”林言到这会都没跟师父说起淮安王府的事,即便旁的不提,一个‘傅’字也足够师父大动肝火乃至失去理智。至于这一回事,对方显然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即便没瞎,也还是要头疼一回。

    还是等事情了结再说吧。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林言早先年纪轻轻连中二元,很是过了一段鲜衣怒马,众人环绕的日子。如今一朝作空,他并没觉得什么落差,反而庆幸看清许多人面目。

    他摸一摸脸上的绢布——如今天也冷了,早早有人惦记纱绢寒凉,替换了锦布给他。

    带子系在脑后,被风吹长,在空中荡出水的波纹。紧随着一声鸟鸣,水滴落下,在半空便做了小冰锥。

    王妃被这点寒凉蛰了手,她慢慢把指尖收拢回去,默不作声地看着鹦鹉洗身。

    “母妃,您何必又叫赵嬷嬷不安稳?”淮安王世子侍立在一侧,不大情愿地看着母亲:“当初厚葬是咱们王府的意思,这会再挖出来,不是叫父王生气么?”

    “你这会倒很惦记你父王的心情。”王妃招手叫世子近前,由上到下,由前到后,将他的脸颈仔仔细细摸索一遍,最后停在他的后脖颈:“只是她原本就是跟着我来的,一日不了结,我就一日记挂得很。”

    “母妃心慈,嬷嬷若是知道,一定领会得到母妃的心意。”

    “我只盼着她不要怨怪我变好——如今人已经没了,与其厚葬,不如早早寻觅凶嫌归案,才真切使她安息。”

    “这样的腌臜事,母妃且别总是惦记在心里。”世子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从姓傅的那边听来的,表姐虽已经故去,但姻亲总算是缔结成功,因此王妃与傅家的关系一直很和睦。只是他心中有鬼,不敢明白表露出来,只好另寻角度:“再过不久还要去给外祖父贺寿,儿子只是想,还是不要在这时沾染这种事情为好。母妃,这回有我领着昀儿去,也叫他见见我的那些朋友。”

    “还未准你出门,这会竟就已经自己做主。”王妃虽这样说着,言语行为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使得世子心中一松。只是王妃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眉心一跳,几乎绷不住脸上温顺的笑容。

    “那位林公子......”

    “母妃说谁?”

    “你这孩子,伤了人家的眼睛,这会竟连人家的姓氏都记不得了?”王妃停在世子脖颈上的手又开始摩弄,只是这一回,她自己脸上的笑落下来了:“斐先生生了大气,你外祖父自然觉得没有颜面。你这回去了,便记着收声,莫要再惹是非了。”

    “母妃原来是担心这个。”

    “不然怎么?”

    “没怎么,没怎么。我只是怪自己不孝,白白叫母妃为我操心许多。”世子心中一松,又笑嘻嘻的。

    而王妃脸上的笑也重新衡量回脸颊上。

    两只虫子飞扰,被教导的鹦鹉没有忘记本能。只是两只虫子左右一齐飞舞,一时应付不过。

    世子见母亲对此皱眉,当下便拿手把虫子扇去。见王妃又笑,他自己的心愈发轻松。

    “母妃,儿子待到父王回来再来请安。”他说到这里一顿,又嘱咐道:“大理寺那边,母妃且别操心了。”

    “知道了,你自个自在去吧。”

    王妃依旧立在廊下,她看着世子远走,那两只虫子又飞舞回来。一前一后地来,也一前一后地被鹦鹉吃了。

    在冬季的开头,搁置许久的案子忽然有了移动,淮安王终于同意大理寺再查验被安葬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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