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忧心送出的礼物不周,催着薛蟠上外头去整罗些用心思的贴合礼数,孝敬姨家长辈。然而薛蟠昨个浑天胡地一整日,这时被母亲早早叫来,脸膛都困倦作酱紫色。

    “你屋里人莫非没提醒着?该你糊涂,一会呕了,不需回去我请什么大夫。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去,你不当只惦记跟那些哥儿爷儿的玩闹做耍,实在也该留心些,叫你姨丈兄弟晓得你的好处。”薛姨妈的脸色还被那晦暗的紫色映照着,看去反而比她的儿子面色还不好些。她见薛蟠只是歪斜斜仰在一边,原要作恼,忽又想起亡夫,于是话到舌尖又和缓了:“我是不愿狠催你,但你总该自个念着自己妹妹么。”

    薛蟠的脑壳做了瑶池仙家宴请的排场,只可惜这会正是宴会结束之后,神仙吃过的东西也是冷饭残羹。他听薛姨妈呜呜咽咽一长串,直在最后才勉强支棱起精神,拍着胸膛跟母亲妹妹保证。

    “妈当我这样没有成算?我早就打定主意,这段时日就跟着铺子里的老人学生意去。”拍着胸膛,脑袋却跟着嗡嗡作响,鼓得生疼。薛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没站起,就被这股头疼劲压倒下去。

    嘴里犯了馋虫,昨日没挨着的暖香软玉还存香在手指间。薛蟠心里生出一个想头,只是妈妈妹妹都在一旁,他便只暂时按耐住,提挺胸膛,说下自己都记不住的保证。

    薛姨妈是太盼着儿子学好,这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怕念叨多了,反逆了他的性子,再多惹什么祸。

    不省心的儿子走了,省心的女儿还在眼前。薛姨妈叹一口气,扶着炕桌在宝钗对面坐下,喃喃念叨着这几日不知怎么又冷了。

    说到冷,就想到布匹,说到布匹,又记起从前送予林家的节礼。外头院里的枝子上落了只鸟,树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一晃一颤,只把人看得心都起伏起来。

    “倒幸好你当时没叫你哥哥吓唬住。”

    宝钗晓得薛姨妈说的是当时大理寺的事,她手里正绣着一块巾子,这会留神听母亲说话,不自觉便紧紧攥在掌心。

    “妈还说呢......之后也该说说哥哥,别听得一耳朵风声就云里雨里的乱说。”

    “你也晓得,你哥哥就是那样一个性子——”薛姨妈叹气,很欣慰地看着女儿。她眼中这穿着蜜合色衣裳的女孩子好像做了剥开的橘子,连白色的丝络都被贴心地除去,呈现在人前的只是最可心的果肉。

    “言儿倒是实在是有造化的。”薛姨妈这时说到林言还有些不可置信:“我之前从你姨母那里听的,说是......连太医看着都叹气,是真的伤了眼肉——可这会养上一段时日,谁知竟真的好了呢?”

    她说到这儿又有些庆幸了。

    “幸好是好了,若是言儿真看不见了,单你林妹妹一个,他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宝钗也笑着,应着,只是手里的巾子叫一层薄汗沾了,拿在手里忽然就冷下一层。薛姨妈没觉察到女儿把手松开了,她还停留在方才的话题。

    “也幸好你还常往那边走动,不然真听你哥哥胡诌——就那么冷了,现在可多难看呢?”

    宝钗脸上的笑容从薛姨妈坐下就没有变过,听着母亲一连串说下来,心底密密麻麻弥漫的都是辛苦的滋味。

    她又低下头去,那巾子正在膝上显现出潋滟流波。她也觉得冷呢,可妈妈还在耳边说别的。

    冷不防的,又听到薛姨妈念着,问黛玉现今怎么这样少来荣国府,难道真是因为这段时日的事生了嫌隙么......

    “刚才还叫妈说说哥哥,叫他不要这样胡乱念想着,怎么妈这会也是这样呢?”宝钗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是叫薛姨妈安心的神色,她顿一顿,笑道:“林妹妹近来常被淮安王妃邀着,正忙呢,等过些日子就来得多了。”

    “淮安王妃?”薛姨妈一怔,她并不曾在王夫人或贾母那里知道这个,因此好奇女儿是怎么知情的:“你怎么知道的?”

    “昨儿云丫头与我一起睡,她跟我说的。”宝钗又低下头去,还绣着那一块巾子:“她常往南安王府那边走动。”

    “......说得也是。”薛姨妈声音低了,喃喃着。她又朝宝钗看去,好像这会才发觉女儿身上的颜色太浅素些。

    ——可是宝丫头惯来不爱什么花儿朵儿的......

    她在心底这样说。

    淮安王府最近发生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首先一件便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狗惊着淮安王府山路上的车队,说是有车子翻了。不过幸好那些车上的都是长久在庵里吃斋念佛的老妾,淮安王不太记得,因此也没发生‘哀伤毁身’的事。

    只是恍惚听到有人受伤不太吉利,又因为王妃还在一旁,不好不念一声‘阿弥陀佛’。

    王妃却很上心这一件事,嘱咐叫人好生照顾,又说要惩罚失职的车夫。之后若有所思似的,想跟来回禀的管事细问,却听到淮安王一声咳。

    “王爷,正当年的洞庭君山茶,王爷尝尝么?”室内是很温厚的颜色,木色米色,经光线一照,照出金色的波。王妃收回视线,叫管事先下去做事,又亲自给淮安王倒茶。

    淮安王的心思却不在茶,敷衍着喝上一口,又跟王妃继续说方才的事。

    “王妃近来怎么对林家的姑娘上心了?”

    “王爷怎么忽然好奇这个——只是之前在秦府里见过,是个好孩子,心里挺喜欢的。”王妃还品着那新茶,白瓷的杯子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圈光环,更显得她也跟瓷人似的。

    她不是淮安王的原配,她是淮安王年近而立时才娶的继妻。夫妻俩相差整十五岁,因此淮安王这会看去,小十五岁的妻子还是透着不知事的样子。

    淮安王嗬嗬笑起来,透着把人看穿的得意。

    “你可少夸奖谁家的女孩。”他又把杯子端在手里,方才不理会的洞庭君山茶直到这会才飘出茶香。有一个念头从心底钻出来,淮安王又朝王妃看去,脸上带点促狭的意思:“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孩儿了,想叫她给咱们辉儿做媳妇?”

    “王爷这是什么话?传扬出去,人家姑娘还做不做人?!”

    “我就随口一说——好了,算本王失言,王妃大人有大量,别恼了?”一盏茶喝净,淮安王也没理会王妃的‘大量’有没有抵达。他心里还是得意,想着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涉及到儿子,就什么天仙都不配了。

    “我不愿叫世子带累林姑娘清誉,这样的话,王爷今后不要再说!”

    淮安王哼哼哈哈应着,他不过一句调侃玩笑,压根不把这当一回事。眼前的杯子里自己续上茶水,他乐呵呵的,忽然又道:“那林公子是个怎么样的?”

    “连中二元,难道不好么?”

    “是好,可惜是斐先生的徒弟。”淮安王嘟囔着,又是叹息:“可惜咱们恪静年龄小了点......”

    “王爷这回来,是预备着把世子郡主都卖了么?”

    “什么卖不卖的——”淮安王很责备地看一眼妻子,低声道:“皇上昨日在书房呕血了。”

    陡然风紧,王妃刻意流露出惊异。她也压低声音,问道:“皇上的病,还没好吗?”

    淮安王的手指压在王妃唇上,他摇摇头,拿气音道:“气得。”

    气得?谁气得——这天底下,还有能给皇上气受?

    王妃垂下眼睛,继续听淮安王念叨着。

    “斐自山当年可是被傅行清挤兑走的,傅行清是谁,太上皇几十年的近臣。”他说到这里,见王妃迟迟不语,又懊悔自己跟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

    “你多照顾个小姑娘没什么,她爹也是太上皇选出来的。可那家小子有点不一样,万一——”淮安王指指天空:“咱们也得提防着。”

    王妃点头,淮安王于是放下心。十几年夫妻,他晓得王妃做事仔细周到,只又简短嘱咐几句,就悠悠去寻自己的乐子。

    桌上的茶还逸散着香气。

    “合晴,你去把那罐陈茶收拾出来,给世子送去。他口味不同,偏好这口旧茶气。”王妃的两只眼睛都弯起来,眯着,好像里面只有黑眼睛:“他近日做了一件叫我大开眼界的事,你把茶送去,安安他的心神,免得他不安稳,再瘦了。”

    心神不宁总消瘦人的皮肉,梦中惊醒也很容易叫人死去......只是太早地死去是不能够的......

    合晴忽然听到一声古怪的笑,好像是憋在喉咙里太久,最终化作一根刺,在这时流下脓血才能发出声音。

    可当她回过头时,那里坐着的只有端庄和善的王妃。

    “另一些新茶你也收拾着,下回林姑娘来了,也请她尝一尝,若是喜欢就叫她带回去。”

    王妃的声音彻底地和缓了,她垂下眼睛,冷瓷样的面颊被阳光照着,这时也沾上鲜活的气息。

    斐先生......他一定很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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