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满城桂子飘香。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熙攘繁华的南华城，已丝毫不见昔日北朔为祸的战乱伤痕。
甜美悦耳的声音漂浮在这繁华之城的半空，此起彼伏——
“林夫人近日的容颜越发美得出尘脱俗……”
“四小姐这几日的皮肤当真是细若凝脂……”
“二奶奶鼻子这么高挺精致，真真世间少有……”
高门阔堂，绫罗绕柱，富丽堂皇的大厅中间，袅娜多姿十八美人图有如真人大小，在半空中八字排开，盈盈相迎。
妆容精致的小姑娘含笑飘过来问：“小姐今日得空来，想试试我们最新推出的胭脂吗，前朝夏妃最爱的冷橘色哦，名字叫做‘雾酡颜’呢。”
十个踏进御容阁的女子中，有十个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便是，御容阁。
南华城现今最受夫人小姐们追捧的妆造铺子。
时下女子注重修饰，对发式妆造十分追捧，比美之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御容阁如今在妆造上已经引领了南华城风潮，不停研究各色发式推陈出新，持续提供各种新妆容和各色胭脂水粉。
而御容阁之所以如此大火，一则是发饰、胭脂水粉新品层出不穷，另一则是老板别出心裁，这几年培养了一批妆造师，专门为自家的客人提供妆容发饰服务。
如今南华城眼下最时兴的妆发，十有八九都是御容阁的妆造师们所创。加之老板不论贵贱，一律开门迎客，高门低户，各有逢迎，由此，御容阁已经成为南华城一等一的热闹之地。
据说连威武将军府上，也时常来叫人上门梳妆，每隔几天便要派人来取货。
近一年来，御容阁生意越发火热，新品每每上市便引来各府的重金争抢。
今日中秋佳节，又是逢五的开阁日，御容阁的堂上更是热闹非凡。一水儿的姜黄衫子小丫鬟们来回穿梭服务客人们。
御容阁规矩，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这三个日子，会派出几名阁中最出色的妆造客人们提供装扮服务，关键是，还不收银子。
御容阁奢阔金碧的大堂两侧辟了若干雅致小隔间，俱有珍珠密帘遮挡。
里面永远有上等的茶水温热，有娇艳的花卉常鲜，客人们可以在这里舒适地接受御容阁的试妆服务。
上了二楼是东西两排客厢，常来的老主顾们多在此梳妆歇息，单独的雅间更是布置精美琳琅，服务妥帖周到。
三楼往上则是贵客们的专属包厢，房间里依着贵人们的喜好，或穷尽奢靡，或极幽雅致，每间包厢中还有罕见的一人高的大西洋镜子明晃晃立在屋中，人站在镜子前面是分毫毕现。
阁中的西洋钟响起来，午时已至。
丫鬟们拥着一名粉面云鬓的女子从二楼一间包厢出来，女子矫首昂视，轻抚步摇，显然是满意而归。
送客出门后，姜黄衫子的小丫头回到包厢中，开始整理案几上的钗环脂粉，边收拾边嘟囔：“这秦小姐排场忒大，来一回茶水都得换三四种，还嫌这嫌那。只可惜一到买东西就挑三拣四，一年也买不了几样，只有西君姐你，都升一等了还愿意伺候她。”
站在门口的绿衫少女微微一笑没应这话，捶捶手臂伸个腰，坐到桌前拿过一本册子，有条不紊地写完清单，递给小丫头：“这单采买的条目拿去珍宝阁入账，秦小姐要的两支钗叫他们下午间送到秦府。”
御容阁的一等妆造师，可以不再穿阁中的制衣，可以自己挑客人，还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只要每月的定额收入任务达到即可。而最让人羡慕的是，一等妆造师不仅接待的客人多金有实力，而且收入一九分，妆造师能直接和阁中分成，拿到每笔收入的十分之一的。
西君可是没日没夜疯狂奋斗了两年多，才从小丫头升到了一等。
可升一等，也架不住她太，缺，钱……
无声地叹口气转头，铜镜中映出的少女模样眉目分明、沉静清和，和三年前西南小镇上那个眉眼飞扬的假小子已经全然不同。
镜中人嘴角微牵：“要是知道我如今这么能挣银子，那家人想必得悔青了肠子。”
门外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冲进来。
“西君姐，大事不好呀，万万不妙！”学徒丫头竹砂一头冲进来。
西君：“……”
这丫头，自从教她认了些字，又带她看了几场戏，她便入了魔，大概整天都在通过说话练习唱戏。
“姐，不得了了呀。罗夫人满脸疹子，在前面闹事呢，说是你早上给她匀脸，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找你说个分明，讨个公道呀！”
这幺蛾子出得西君毫不意外，毕竟找事闹事就是某些人生存的唯一乐趣。
罗夫人，新上任的南华城副指挥使罗茂的正妻，今早上西君的第一个客人。
这位罗夫人以前是在开阁日来白梳头的常客，买东西也挑挑拣拣，这半年来倒出手阔绰了许多，可见她夫君升了这官做得很实惠。
今日一早她便来找西君梳妆，说有个重要的晚宴，本想叫西君到府里给她做试妆，偏生今日西君轮值开阁日走不开，她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西君给她试做了一套妆发，她十分满意，定下就做这个样式，然后高高兴兴地指挥丫鬟婆子买了一堆东西才走。
西君倒杯茶靠窗坐下来，望着楼下宝马雕车、人流如织，一边喝茶，一边将早上给罗夫人上妆的经过回想了一遍——
胭脂粉膏都是平时专用的，材料是御容阁供给的顶级品质，手法上面也不会有问题。当时罗夫人的皮肤略微有些发红，据她自己说是今日穿多了有点热。
罗夫人脸上这疹子，只怕出得蹊跷。
“西君姐你可快着点儿啊，大堂上人可多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太监”竹砂急得转圈。
西君将茶一饮而尽：“走，去看看今天唱的哪一出。”
罗夫人如今在二楼有了个包厢席位，常叫西君在此为她打理。此时她却不肯上楼，倚在大堂侧边一张贵妃椅上，任由人群围了三层，她在中间用绢子捂着脸，大哭大闹：“我好好的一张脸被糟蹋成这样，你们赔得起吗？我要叫我家将军拆了你们这御容阁！你们御容阁谋财害命没一个好东西！”
西君瞅她这声泪俱下的唱腔作态，想必是底层浸淫三代，从小儿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苦修过童子功的，不然撒泼技巧不至于这么醇熟。
竹砂愤愤道：“她说自己头晕脸烫站不住，请她上楼不去，非叫搬个椅子来大堂闹，亏她还是个高门大户的正室夫人。”说完冷笑道：“要拆了御容阁，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然后就要冲上去理论。
西君拦住她，冷静地简单道：“我来处理。”
见事主来了，人群忙纷纷让开。西君一眼扫过，这些人中间秋荪和蓝月都是阁中一等妆造师，还有两三个二三等娘子并几个小丫头，其他大多都是客人。
她微微抬头，往楼上瞥了一眼。果然，楼上围观的人也不少，其中一抹绯红的身影正倚在二楼比侧边朝下看着，那是御容阁的管事，盛纤。
西君朝罗夫人道：“罗夫人，别着急，我来给你看看。”
罗夫人听见西君的声音，马上一把扣住她手腕，气急败坏叫：“你瞧你瞧，你把我的脸弄成什么样了！”
她留长的指甲几乎抓进了西君肉里，但西君依旧冷静低声道：“夫人，何必让那看你笑话的小人，白白称心如意。”
罗夫人神色一愣。
西君又说：“夫人随我上楼，我帮你看如何恢复，好出席今日晚宴。”
闻言能恢复，还出席晚宴，罗夫人抓西君的劲立即松了两分。她来闹的一大本意，原就是为了将不能出席晚宴的责任推脱出去，免去夫君责骂。
昨夜她家罗将军极为兴奋地带回威武将军府的帖子，这是夫妻俩头次有这么大面子能登威武将军府的门，因此罗茂再三嘱咐她务必体面出席，所以她才一早便来了御容阁隆重打扮。
谁知她回府不一会儿，脸上痒起来，没过多久竟又红又肿，一张脸完全见不得人了。
她又急又气，错过了去威武将军府的机会不说，她家将军肯定会大发雷霆。想来想去，反正先找个人把罪责担了再说，免得他家将军朝她发火。所以这就带了人来御容阁闹。
罗夫人抽抽泣泣地拉开一半绢子，围观中有人顿时“哎呀”一声，只见一张圆饼脸上红得快要熟透了，双颊、下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丘疹，更夸张的是，她鼻尖上还端端正正顶了一个红色脓包，和御容阁后厨那只红鼻子哈喇狗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夫人看到大家的反应，又哭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
今日本来开阁日人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事者巴不得罗夫人再撒泼闹起来，看西君今日如何收场。
秋荪正欲上前凑两句嘴，蓝月悄悄将她扯住，朝楼上一努嘴，秋荪看到盛管事在头上盯着，便收回了脚，只站一边看好戏。
只见西君又俯下身在罗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罗夫人一脸要发作的神情，随即又缓下来，摇了摇头。然后西君又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随后竟止住哭，自己坐了起来。
西君给竹砂递个眼神，竹砂暗咬后牙过来将罗夫人扶着，一行人缓缓上楼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简直大失所望，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各自散去，二楼侧边角落的那抹绯红也没了人影。
罗夫人跟着西君来到三楼一间富丽堂皇的包厢，西君亲自扶了她在桌前坐下。
罗夫人悄悄将包厢打量了一番，她以往还没资格上来三楼。竹砂递过来茶，她也不接，抬着下巴看西君：“你说能给我恢复，还梳个最新的发式，保我风风光光出席今日威武将军府上的晚宴？”
西君十分坚定地朝罗夫人点头确认：“是。”
西君心道：“不这样说能把你忽悠上来么。今天开阁日，你再闹会，盛纤该下来锤我了。”
罗夫人肯跟她上楼来，她的心便放下一大半，证明今日之事不是罗夫人自己有意为之。只要罗夫人这边可以沟通配合，这事就去了一大难处。
今天日子有两个特殊之处，一个是开阁日，一个是威武将军的晚宴在即。挑在这个时候下手，无非三种可能：要么是针对罗夫人，让她出丑去不成晚宴；要么是针对御容阁，让御容阁在开阁日闹出事；要么是针对西君，她本就是年纪小破格升了一等，阁中自然有人不服。
无论如何，先息事宁人。
所以西君以保证帮她恢复、保证她可以风光出席晚宴、保证帮她找到原因这三大条件，将她请了上来，暂时将罗夫人这场撒泼给按住。
西君示意竹砂去准备东西，拿出十三分耐性为罗夫人分析：“夫人你想，若是我使的坏，我还能不跑？专在这等着你带人来找我问罪？我这不是一没跑二没溜。再者说，我坏了你一张脸，我能得到什么？你出去一说，我口碑便砸了，御容阁的牌子也砸了，我图什么。”
罗夫人接过西君手里的茶，斜眼打量了西君两眼。
她知道眼前这女孩子其实年龄不大。
两年前她家夫君还是指挥使手下校尉时，家中尚不宽裕，她又素爱美，经常干逛御容阁，蹭蹭开阁日的免费妆造。那时西君刚来半年，虽然话不多不爱奉承，但上手认真细致，思路灵巧新奇，关键还不劝人乱花银子，她从那时起便常常蹭着西君的服侍，一路看着这小丫头不声不响地从学徒飞快升到一等妆造师。
要说这丫头害她，其实她心里还真不信。她还不如相信是她那死鬼夫君抬回府的小妾干的好事。
罗夫人从鼻子里哼道：“谁知道你那些膏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夫人可以放心，阁中这些都是上好的珍珠粉配药材所制，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每天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检查好？这两日，我客人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出问题的。”
罗夫人道：“那你说我这怎么弄的，今日我在家只用清水净了面便来了你这里，回府里更没有碰过，除了你，没人动过我的脸。”
“夫人，眼下首要的，是我先想办法给你恢复妆面，风光出席晚宴。然后这几日我每日到府上调理，同时仔细查找原因，将今日之事彻底弄个明白。”
晚宴、调理，加查明原因，这三板斧拍下来，罗夫人心里妥了。
她装模作样在西洋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脸，感觉自己都看不下去：“也罢，今日我家将军第一次带我去威武将军府上，可不能丢人。就照你说的办吧。”
顿了顿又睁开肿泡眼道：“你刚在楼下说送我三个月的妆造不收银子，可是当真。”
西君忽略竹砂在罗夫人身后咬紧腮帮子的模样，一口应道：“放心，我自然说话作数。”
罗夫人这才满意，坐到了梳妆台前。
西君又仔细看了看罗夫人脸上，心里有添了几分把握。她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细细的银针。
当初她在程姨手下学过一阵针灸，来南华城立足后又一直跟着一个老中医研习，如今一般的小症候，她基本可以处理。
罗夫人除了脸部，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疹子。在短时间内、只在特定的地方出现了问题，那么多半是以外在刺激，针对性地用在了这个地方，这是被人动了手脚造成局部反应。
以银针在曲池、合谷等穴位下针，挑破鼻尖脓包放脓，又轻刺耳后、耳尖进行放血。两炷香的时间过后，罗夫人再照镜子，脸上的红肿已经明显褪下去七八分，只余浅红的小印点。
修长的手指轻拍慢抹，小心地为罗夫人脸上拍开药膏敷脸，西君手上指法快速繁复而流畅轻柔，神态静默而专注，让人十分舒适放心。
罗夫人此时脸上舒服了许多，心里其实也是十分舒服的。
这丫头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这升职的速度快赶上她家夫君了。最近在南华城高门贵女中流行的好几款发式妆容新样式，都是出自这个小姑娘之手。
今晚她这新款“朝云髻”在宴会一露面，肯定大大出风头。今日虽说受了点罪，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可以风光出席晚宴，还得了西君三个月的免费服务，可是意外之喜。
西君为她调理完以后，她又提出让西君跟着她一起去宴会，随时为她补妆护理。
西君瞧她这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心中冷笑，点头答应了下来。
此时罗夫人简直觉得今天这疹子出得太值了，都想去好好感谢让她出疹子的人。要知道，御容阁一等妆造师的随侍金可是每次一两黄金。
欢欢喜喜给罗夫人送出御容阁，西君一个人上了御容阁的二楼。
西君转入尽头的一个房间，素纱轻挽，几架陈列，相较阁中各处的堂皇布置，眼下这房间中陈设十分简洁。
染着血红丹蔻的指甲轻轻敲在桌子上，御容阁管事盛纤正仪态万方地坐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后，看到西君来，悠悠道：“你倒是大方么，什么都答应她。我竟不知道，这御容阁什么时候开成了善堂。”
西君双手一摊：“纤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扣我银子我认罚。”
盛纤被她样子逗乐，站起身来，笑着挥挥手：“罢了，签吧，银子我必是要扣下的。”桌前早已准备好一张单子，正是扣处罚金的字据。
她虽略有了些年纪，这一笑眼角眉梢风韵绝佳，可见年轻时必定也是个搅动人心的主。
盛纤笑毕，挑眉嘱咐一句：“晚间去威武将军府仔细着，别给御容阁惹事。威武将军府不比寻常。”
百两银子，三两黄金。西君忍着肉痛，提笔签了扣罚金的字据。
等她出得门去，盛纤妖妖娆娆往榻上斜倚，一双妩媚多情的眼中露出精明亮光，饶有兴味对身边平妈道：“往日只觉得这小丫头做事认真，没想到是个聪明人。瞧她今日处事干脆利落，之前倒小瞧了她。平妈，往后你且帮我多瞧着些她。”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熙攘繁华的南华城，已丝毫不见昔日北朔为祸的战乱伤痕。
甜美悦耳的声音漂浮在这繁华之城的半空，此起彼伏——
“林夫人近日的容颜越发美得出尘脱俗……”
“四小姐这几日的皮肤当真是细若凝脂……”
“二奶奶鼻子这么高挺精致，真真世间少有……”
高门阔堂，绫罗绕柱，富丽堂皇的大厅中间，袅娜多姿十八美人图有如真人大小，在半空中八字排开，盈盈相迎。
妆容精致的小姑娘含笑飘过来问：“小姐今日得空来，想试试我们最新推出的胭脂吗，前朝夏妃最爱的冷橘色哦，名字叫做‘雾酡颜’呢。”
十个踏进御容阁的女子中，有十个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便是，御容阁。
南华城现今最受夫人小姐们追捧的妆造铺子。
时下女子注重修饰，对发式妆造十分追捧，比美之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御容阁如今在妆造上已经引领了南华城风潮，不停研究各色发式推陈出新，持续提供各种新妆容和各色胭脂水粉。
而御容阁之所以如此大火，一则是发饰、胭脂水粉新品层出不穷，另一则是老板别出心裁，这几年培养了一批妆造师，专门为自家的客人提供妆容发饰服务。
如今南华城眼下最时兴的妆发，十有八九都是御容阁的妆造师们所创。加之老板不论贵贱，一律开门迎客，高门低户，各有逢迎，由此，御容阁已经成为南华城一等一的热闹之地。
据说连威武将军府上，也时常来叫人上门梳妆，每隔几天便要派人来取货。
近一年来，御容阁生意越发火热，新品每每上市便引来各府的重金争抢。
今日中秋佳节，又是逢五的开阁日，御容阁的堂上更是热闹非凡。一水儿的姜黄衫子小丫鬟们来回穿梭服务客人们。
御容阁规矩，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这三个日子，会派出几名阁中最出色的妆造客人们提供装扮服务，关键是，还不收银子。
御容阁奢阔金碧的大堂两侧辟了若干雅致小隔间，俱有珍珠密帘遮挡。
里面永远有上等的茶水温热，有娇艳的花卉常鲜，客人们可以在这里舒适地接受御容阁的试妆服务。
上了二楼是东西两排客厢，常来的老主顾们多在此梳妆歇息，单独的雅间更是布置精美琳琅，服务妥帖周到。
三楼往上则是贵客们的专属包厢，房间里依着贵人们的喜好，或穷尽奢靡，或极幽雅致，每间包厢中还有罕见的一人高的大西洋镜子明晃晃立在屋中，人站在镜子前面是分毫毕现。
阁中的西洋钟响起来，午时已至。
丫鬟们拥着一名粉面云鬓的女子从二楼一间包厢出来，女子矫首昂视，轻抚步摇，显然是满意而归。
送客出门后，姜黄衫子的小丫头回到包厢中，开始整理案几上的钗环脂粉，边收拾边嘟囔：“这秦小姐排场忒大，来一回茶水都得换三四种，还嫌这嫌那。只可惜一到买东西就挑三拣四，一年也买不了几样，只有西君姐你，都升一等了还愿意伺候她。”
站在门口的绿衫少女微微一笑没应这话，捶捶手臂伸个腰，坐到桌前拿过一本册子，有条不紊地写完清单，递给小丫头：“这单采买的条目拿去珍宝阁入账，秦小姐要的两支钗叫他们下午间送到秦府。”
御容阁的一等妆造师，可以不再穿阁中的制衣，可以自己挑客人，还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只要每月的定额收入任务达到即可。而最让人羡慕的是，一等妆造师不仅接待的客人多金有实力，而且收入一九分，妆造师能直接和阁中分成，拿到每笔收入的十分之一的。
西君可是没日没夜疯狂奋斗了两年多，才从小丫头升到了一等。
可升一等，也架不住她太，缺，钱……
无声地叹口气转头，铜镜中映出的少女模样眉目分明、沉静清和，和三年前西南小镇上那个眉眼飞扬的假小子已经全然不同。
镜中人嘴角微牵：“要是知道我如今这么能挣银子，那家人想必得悔青了肠子。”
门外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冲进来。
“西君姐，大事不好呀，万万不妙！”学徒丫头竹砂一头冲进来。
西君：“……”
这丫头，自从教她认了些字，又带她看了几场戏，她便入了魔，大概整天都在通过说话练习唱戏。
“姐，不得了了呀。罗夫人满脸疹子，在前面闹事呢，说是你早上给她匀脸，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找你说个分明，讨个公道呀！”
这幺蛾子出得西君毫不意外，毕竟找事闹事就是某些人生存的唯一乐趣。
罗夫人，新上任的南华城副指挥使罗茂的正妻，今早上西君的第一个客人。
这位罗夫人以前是在开阁日来白梳头的常客，买东西也挑挑拣拣，这半年来倒出手阔绰了许多，可见她夫君升了这官做得很实惠。
今日一早她便来找西君梳妆，说有个重要的晚宴，本想叫西君到府里给她做试妆，偏生今日西君轮值开阁日走不开，她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西君给她试做了一套妆发，她十分满意，定下就做这个样式，然后高高兴兴地指挥丫鬟婆子买了一堆东西才走。
西君倒杯茶靠窗坐下来，望着楼下宝马雕车、人流如织，一边喝茶，一边将早上给罗夫人上妆的经过回想了一遍——
胭脂粉膏都是平时专用的，材料是御容阁供给的顶级品质，手法上面也不会有问题。当时罗夫人的皮肤略微有些发红，据她自己说是今日穿多了有点热。
罗夫人脸上这疹子，只怕出得蹊跷。
“西君姐你可快着点儿啊，大堂上人可多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太监”竹砂急得转圈。
西君将茶一饮而尽：“走，去看看今天唱的哪一出。”
罗夫人如今在二楼有了个包厢席位，常叫西君在此为她打理。此时她却不肯上楼，倚在大堂侧边一张贵妃椅上，任由人群围了三层，她在中间用绢子捂着脸，大哭大闹：“我好好的一张脸被糟蹋成这样，你们赔得起吗？我要叫我家将军拆了你们这御容阁！你们御容阁谋财害命没一个好东西！”
西君瞅她这声泪俱下的唱腔作态，想必是底层浸淫三代，从小儿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苦修过童子功的，不然撒泼技巧不至于这么醇熟。
竹砂愤愤道：“她说自己头晕脸烫站不住，请她上楼不去，非叫搬个椅子来大堂闹，亏她还是个高门大户的正室夫人。”说完冷笑道：“要拆了御容阁，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然后就要冲上去理论。
西君拦住她，冷静地简单道：“我来处理。”
见事主来了，人群忙纷纷让开。西君一眼扫过，这些人中间秋荪和蓝月都是阁中一等妆造师，还有两三个二三等娘子并几个小丫头，其他大多都是客人。
她微微抬头，往楼上瞥了一眼。果然，楼上围观的人也不少，其中一抹绯红的身影正倚在二楼比侧边朝下看着，那是御容阁的管事，盛纤。
西君朝罗夫人道：“罗夫人，别着急，我来给你看看。”
罗夫人听见西君的声音，马上一把扣住她手腕，气急败坏叫：“你瞧你瞧，你把我的脸弄成什么样了！”
她留长的指甲几乎抓进了西君肉里，但西君依旧冷静低声道：“夫人，何必让那看你笑话的小人，白白称心如意。”
罗夫人神色一愣。
西君又说：“夫人随我上楼，我帮你看如何恢复，好出席今日晚宴。”
闻言能恢复，还出席晚宴，罗夫人抓西君的劲立即松了两分。她来闹的一大本意，原就是为了将不能出席晚宴的责任推脱出去，免去夫君责骂。
昨夜她家罗将军极为兴奋地带回威武将军府的帖子，这是夫妻俩头次有这么大面子能登威武将军府的门，因此罗茂再三嘱咐她务必体面出席，所以她才一早便来了御容阁隆重打扮。
谁知她回府不一会儿，脸上痒起来，没过多久竟又红又肿，一张脸完全见不得人了。
她又急又气，错过了去威武将军府的机会不说，她家将军肯定会大发雷霆。想来想去，反正先找个人把罪责担了再说，免得他家将军朝她发火。所以这就带了人来御容阁闹。
罗夫人抽抽泣泣地拉开一半绢子，围观中有人顿时“哎呀”一声，只见一张圆饼脸上红得快要熟透了，双颊、下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丘疹，更夸张的是，她鼻尖上还端端正正顶了一个红色脓包，和御容阁后厨那只红鼻子哈喇狗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夫人看到大家的反应，又哭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
今日本来开阁日人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事者巴不得罗夫人再撒泼闹起来，看西君今日如何收场。
秋荪正欲上前凑两句嘴，蓝月悄悄将她扯住，朝楼上一努嘴，秋荪看到盛管事在头上盯着，便收回了脚，只站一边看好戏。
只见西君又俯下身在罗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罗夫人一脸要发作的神情，随即又缓下来，摇了摇头。然后西君又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随后竟止住哭，自己坐了起来。
西君给竹砂递个眼神，竹砂暗咬后牙过来将罗夫人扶着，一行人缓缓上楼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简直大失所望，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各自散去，二楼侧边角落的那抹绯红也没了人影。
罗夫人跟着西君来到三楼一间富丽堂皇的包厢，西君亲自扶了她在桌前坐下。
罗夫人悄悄将包厢打量了一番，她以往还没资格上来三楼。竹砂递过来茶，她也不接，抬着下巴看西君：“你说能给我恢复，还梳个最新的发式，保我风风光光出席今日威武将军府上的晚宴？”
西君十分坚定地朝罗夫人点头确认：“是。”
西君心道：“不这样说能把你忽悠上来么。今天开阁日，你再闹会，盛纤该下来锤我了。”
罗夫人肯跟她上楼来，她的心便放下一大半，证明今日之事不是罗夫人自己有意为之。只要罗夫人这边可以沟通配合，这事就去了一大难处。
今天日子有两个特殊之处，一个是开阁日，一个是威武将军的晚宴在即。挑在这个时候下手，无非三种可能：要么是针对罗夫人，让她出丑去不成晚宴；要么是针对御容阁，让御容阁在开阁日闹出事；要么是针对西君，她本就是年纪小破格升了一等，阁中自然有人不服。
无论如何，先息事宁人。
所以西君以保证帮她恢复、保证她可以风光出席晚宴、保证帮她找到原因这三大条件，将她请了上来，暂时将罗夫人这场撒泼给按住。
西君示意竹砂去准备东西，拿出十三分耐性为罗夫人分析：“夫人你想，若是我使的坏，我还能不跑？专在这等着你带人来找我问罪？我这不是一没跑二没溜。再者说，我坏了你一张脸，我能得到什么？你出去一说，我口碑便砸了，御容阁的牌子也砸了，我图什么。”
罗夫人接过西君手里的茶，斜眼打量了西君两眼。
她知道眼前这女孩子其实年龄不大。
两年前她家夫君还是指挥使手下校尉时，家中尚不宽裕，她又素爱美，经常干逛御容阁，蹭蹭开阁日的免费妆造。那时西君刚来半年，虽然话不多不爱奉承，但上手认真细致，思路灵巧新奇，关键还不劝人乱花银子，她从那时起便常常蹭着西君的服侍，一路看着这小丫头不声不响地从学徒飞快升到一等妆造师。
要说这丫头害她，其实她心里还真不信。她还不如相信是她那死鬼夫君抬回府的小妾干的好事。
罗夫人从鼻子里哼道：“谁知道你那些膏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夫人可以放心，阁中这些都是上好的珍珠粉配药材所制，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每天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检查好？这两日，我客人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出问题的。”
罗夫人道：“那你说我这怎么弄的，今日我在家只用清水净了面便来了你这里，回府里更没有碰过，除了你，没人动过我的脸。”
“夫人，眼下首要的，是我先想办法给你恢复妆面，风光出席晚宴。然后这几日我每日到府上调理，同时仔细查找原因，将今日之事彻底弄个明白。”
晚宴、调理，加查明原因，这三板斧拍下来，罗夫人心里妥了。
她装模作样在西洋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脸，感觉自己都看不下去：“也罢，今日我家将军第一次带我去威武将军府上，可不能丢人。就照你说的办吧。”
顿了顿又睁开肿泡眼道：“你刚在楼下说送我三个月的妆造不收银子，可是当真。”
西君忽略竹砂在罗夫人身后咬紧腮帮子的模样，一口应道：“放心，我自然说话作数。”
罗夫人这才满意，坐到了梳妆台前。
西君又仔细看了看罗夫人脸上，心里有添了几分把握。她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细细的银针。
当初她在程姨手下学过一阵针灸，来南华城立足后又一直跟着一个老中医研习，如今一般的小症候，她基本可以处理。
罗夫人除了脸部，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疹子。在短时间内、只在特定的地方出现了问题，那么多半是以外在刺激，针对性地用在了这个地方，这是被人动了手脚造成局部反应。
以银针在曲池、合谷等穴位下针，挑破鼻尖脓包放脓，又轻刺耳后、耳尖进行放血。两炷香的时间过后，罗夫人再照镜子，脸上的红肿已经明显褪下去七八分，只余浅红的小印点。
修长的手指轻拍慢抹，小心地为罗夫人脸上拍开药膏敷脸，西君手上指法快速繁复而流畅轻柔，神态静默而专注，让人十分舒适放心。
罗夫人此时脸上舒服了许多，心里其实也是十分舒服的。
这丫头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这升职的速度快赶上她家夫君了。最近在南华城高门贵女中流行的好几款发式妆容新样式，都是出自这个小姑娘之手。
今晚她这新款“朝云髻”在宴会一露面，肯定大大出风头。今日虽说受了点罪，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可以风光出席晚宴，还得了西君三个月的免费服务，可是意外之喜。
西君为她调理完以后，她又提出让西君跟着她一起去宴会，随时为她补妆护理。
西君瞧她这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心中冷笑，点头答应了下来。
此时罗夫人简直觉得今天这疹子出得太值了，都想去好好感谢让她出疹子的人。要知道，御容阁一等妆造师的随侍金可是每次一两黄金。
欢欢喜喜给罗夫人送出御容阁，西君一个人上了御容阁的二楼。
西君转入尽头的一个房间，素纱轻挽，几架陈列，相较阁中各处的堂皇布置，眼下这房间中陈设十分简洁。
染着血红丹蔻的指甲轻轻敲在桌子上，御容阁管事盛纤正仪态万方地坐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后，看到西君来，悠悠道：“你倒是大方么，什么都答应她。我竟不知道，这御容阁什么时候开成了善堂。”
西君双手一摊：“纤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扣我银子我认罚。”
盛纤被她样子逗乐，站起身来，笑着挥挥手：“罢了，签吧，银子我必是要扣下的。”桌前早已准备好一张单子，正是扣处罚金的字据。
她虽略有了些年纪，这一笑眼角眉梢风韵绝佳，可见年轻时必定也是个搅动人心的主。
盛纤笑毕，挑眉嘱咐一句：“晚间去威武将军府仔细着，别给御容阁惹事。威武将军府不比寻常。”
百两银子，三两黄金。西君忍着肉痛，提笔签了扣罚金的字据。
等她出得门去，盛纤妖妖娆娆往榻上斜倚，一双妩媚多情的眼中露出精明亮光，饶有兴味对身边平妈道：“往日只觉得这小丫头做事认真，没想到是个聪明人。瞧她今日处事干脆利落，之前倒小瞧了她。平妈，往后你且帮我多瞧着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