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执掌江东十余年来,自负能看透所有人,可对于这位陆氏族长,却有些吃不准,他就像一团迷雾,令人捉摸不透,「阿花,你可知他这族长,如何得来的?论礼,这代的陆氏族长,原该是陆郎陆绩陆公纪,怎会是他陆议陆伯言?」

    「贤能呗~就陆郎那样子,能管理好一个家族?」

    孙权轻叹,陷入对往事的沉思,「再贤能之人,也不会十二岁时就继任族长」

    「十、二、岁?!他十二岁就接管陆氏了?!」,阿花大惊,掰着指头算年份,也就是十八年前,正是庐江之战时。一时之间,千般情绪,涌上心头。她懂了,却不想懂,背过身去,低头看着地缝间的苔藓:伯言,是我爹爹害得你年少立事吗?

    孙权不打算放过她,杀人诛心,「阿花,你知道伯言是什么人吗?」

    「很好的人呀」

    孙权一笑,颇为自负,「伯言自是好,孤甚少见到这般好的臣子。别人是志大才疏,他是志疏才大。他二十岁入我募府,历任东西令史,他人都嫌弃往来公文琐碎,唯他津津有味。后,调任海昌,任屯田尉,日常就是劝农务桑,安抚流民,蹲守山林,抓捕贼寇。这么枯燥的工作,他一干就是七年,且从无怨言,从未走关系升迁。闹灾之年,他冒着犯上风险,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山寇众多,他就逐一击破,从最初的一百民兵,到最后的千人兵马,凡四十一仗,皆是以少胜多,无一败绩;最为重要的是,孤调他回建业时,海昌当地,物阜民丰,家有余粮,户藏百石。当地百姓,称他为——神君」

    回味完他的政绩,孙权开始审视他的言行,「伯言,性情恭顺,为人谦逊,最是有礼有节。赤壁战前,吴郡士族多轻视于孤,唯有伯言,以礼相待,赤壁战后,吴郡士族皆来归附,而伯言未曾屈膝媚上,仍如从前那般」

    「对呀,他就是这般」

    「可是,阿花!你知道吗?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恐怖」,君王之心,深不可测,孙权眼神幽深,语气寒凉,「陆议此人,最是心狠手辣,无出其右!若他像陆郎那般,日日咒骂于孤,孤倒也安心!可这般深仇大恨,他却能云淡风轻,孤焉能不怕?焉能将你嫁予他?」

    「二叔,你想多了吧!伯言此人,心胸坦荡,宽厚待人,怎会如此?你莫要污蔑他!」

    「哼!」,孙权负手而立,讲到第一件事。

    庐江之战时,时任太守为陆康,也就是陆郎的父亲。他号召陆氏宗族,全城百姓一同守城,抵抗奉袁术之命,前来攻城夺粮的孙策孙伯符。

    此战,前后两年。

    城破时,凡是陆氏宗族近枝,成年男子,皆战死沙场,身亡他乡,而陆康也耗尽体力,病体难愈,抱憾而终。

    年仅十二岁的陆议,不得不带着更为幼小的族人逃回吴中老家避难,并接过族重任,代年仅六岁的幼叔陆绩,纲纪门户,统率宗族。

    此后十几年,陆氏一度衰落,受人嘲笑讥讽。直至近年,后辈长大成人,皆有才名,方才得以重振门楣。

    庐江旧事,阿花只知道个大概。

    从前,她只认为,乱世之中,成王败寇,有何好计较?此时此刻,却止不住心痛:当年,竟是如此惨烈吗?陆氏族人,全死光了吗?爹爹竟是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吗,「二叔,伯言真是不容易」

    孙权不这么想,「阿花,这么多年,伯言为陆家付出太多了!他把家族成员看得如此之重,岂会轻易放下庐江旧恨?若他像陆绩那般,日日横眉冷指,孤倒能安心。可就是这般恭敬,方胆寒啊!如此低眉顺眼,怕不是所图远大,下个越王勾践?!」

    「二叔!」,阿花蹙眉,语带不悦,「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小人?」,孙权气消,继续吐露那些被尘封的,极为不堪的往事。

    陆议继任家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稳固顾陆联姻。

    时年,顾邵不愿履行婚约,娶陆绮为妻,偏偏爱上了去荆州读书时的侍女。他带着那侍女,仗着两人腹中的骨肉,逼顾雍认下这桩婚事,先是求其为妻,后又求其为妾。

    但,皆被否决。

    直至,陆议差人绑了那侍女,亲手灌她喝下坐胎药,打掉其腹中骨肉,方才允其入门。

    当日情景,历历在目。

    哪怕多年以后,孙权仍是能回忆起每个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陆议——「孤记得,建业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孝则在顾府前跪了好久好久,可顾雍仍是不为所动,直到他撑伞到来,俯看着孝则,淡淡地说,表哥,你再敢哭一声,我就把你二人,一同扔进长江喂鳄鱼!」

    孙权微微俯身,静静凝视着小侄女,「阿花,此人十二岁时,便如此心狠手辣,断不能与之成亲」

    奈何,她心下软得一塌糊涂,「二叔,你疼惜顾邵失子,却未曾想过,伯言才是最为可怜之人!」

    「荒谬!」

    「哪里荒谬了?」

    孙权累了,无力辩驳,挥手让她退下,「此事,再议!」

    夜里,阿花翻来覆去,眼前反复浮现着那道青衣身影,等沉沉睡去之际,仍在想:二叔,你真是是非不分!他只有十二岁,就要担负起家族重任。值此陆氏蒙难之际,顾邵身为其表哥,袖手旁观就罢了,怎可骤然退婚?竟搞大别人肚子,置陆氏脸面于何地?他若真心爱慕那女子,大可如顾三娘般抛却荣华富贵,远走他乡。说到底,不就是以性命要挟,博顾雍心软吗?幸而顾雍刚正不阿,只认陆夫人这儿媳,不认亲儿子!

    一连数日,阿花都沉浸在无限愁思中:我能去找他吗?我还是能去找他吗?虽说当年之事,乃是各为其主,他们陆氏族人的死亡,也不该算到我们孙家头上,但她还是止不住叹息:伯言,我好像是对不起你的!

    步夫人见她这副愁容,硬拉着她去外面转转,「交州新送了批贡品,仲谋让我送予各府后宅。你与我同去,既有事做,又能散心」

    阿花心不在焉,任步夫人拉着,一路走过众将府邸、张公等北地文臣府邸,最后是吴郡世族府邸,直到走进顾氏,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陆夫人。

    与想象中不同,她并非英武不凡,反而柔弱不堪。

    许是正在病中缘故,她的脸色苍白无比,言谈间也是气力不足,加上那眉眼间的隽秀,随时流露出的书卷气,使得整个人像极了一幅正在褪色的山水画。她不如陆绩耀眼,却也不似伯言黯淡。身上呢,有一种恰到好处清冷与骄傲,既不失礼节,又不显亲昵,「陆绮代顾府谢主公与步夫人盛情」

    她抚摸着案上礼物,色泽鲜亮、触手滑润的象牙,保存完好纹理精致的犀牛角,眉眼间,有着淡淡的侠气,言辞间,又是浓郁的书卷气,「我主雄踞江东,近二十载。如今,交州,既已归顺称臣上贡,万望主公以百姓为念,勿再动干戈。望主公,开沼泽为沃土,育蛮夷为田民,则稻谷丰收,炊烟万里。交州百姓,必定感念主公恩德」

    她起身,背如蝉翼,好似微风拂过,便会香消玉殒,「府中事务繁忙,便不留步夫人用晚膳」

    此言,有逐客之意。若是换做旁人,早已不悦。但步夫人只起身,微微一笑,关心着她的身体,「你先行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陆绮哑然:这步夫人,还是这般天真无邪,真诚温暖,似乎仍是当年那个从山野里走出来的小婢女,只多了丝礼节与文雅!这孙仲谋,当真是慧眼如炬,教人有方,应了明主之风。这江东,到底是姓孙了,是她们孙家的了。她状似无意,抬眸瞥向阿花,「这位便是名满建业的桥侍卫吧?当真是美貌无边,占尽江东九分春色」

    ……

    入夜,陆府灯火通明。

    四个男人齐聚一堂,商讨陆氏前途命运。

    顾三娘退婚一事,不大不小,但陆氏要想继续昌盛,维持下一代的体面,必得踏进江东棋局,为他们孙家效力。否则,就得接受从此陨落的命运,从前那般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日子,再一去不返。

    「当年之事,原不是孙伯符之责。他不攻庐江,袁术也会谴其他将领。他魂归地府多少年了?我们两家,早该恩怨尽消了吧?」,陆凯铺垫半天,终是狠心道——「叔公!你还是娶了二小姐吧!」

    陆郎暴怒,双眼喷火,咒骂不已,「你有心吗?你让我娶她?!我告诉你们,哪怕饿死街头,我也绝不会娶她!陆敬风,孙仲谋,倒是喜欢你,你怎不娶她?!」

    陆凯语塞,看向陆议,求助道,「家主……」

    陆议眉心轻皱,「此事,确实有些难为人」

    「伯言,还是你明事理!」,陆郎激动不已,抓着他的手腕,甚至屈尊为他剥了枚橘子,「伯言,你常说往事已矣,为了家族计,我是可以不计前嫌,但断不能娶仇人之女为妻!敬风,你若是能做到,你去娶她入府!明日,我就与伯言去向孙仲谋提亲」

    陆凯呐呐无语,思索半天,终是恍然,「叔公,此事是我错了。我原是不在意你娶她,你们娶她,但轮到自身,当真是做不到!我陆氏可迎二小姐入府,但断无人愿以身侍敌」

    陆郎大喜,笑道,「你可算清醒了!再者,孙家有的是女儿,非得迎那黑鬼入门吗?」

    陆议眼神一动,「小叔」

    「伯言,我称她白鬼,行了吧?孙阿花那性子,谁娶了她,谁家宅不宁!」,陆郎仍在喋喋不休,似有无数怨气喷发,「子璋,你看啥热闹?这个家,你没责任吗?去去去,点灯去!」

    陆瑁无奈,只得起身走向烛台,再度往里面注入灯油。烛火迅猛燃烧,室内亮得一塌糊涂,映出家主陆议讳莫如深的神情。

    陆议看着陆郎,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小叔,你既不愿娶二小姐,那,张公之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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