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说的话是不容反驳的。

    马车里头有些沉默,江邈将昨夜长宁给的玉肌膏攥在手里,融化的膏体气味钻出来,香味阵阵。

    长宁手握成拳抵着太阳穴,闷闷地笑出声来,“你很紧张?”

    卷翘长睫轻轻颤动着,长宁睁开眼,视线落在他已经光洁了许多的脸颊上。

    顺眼多了。

    “要面对圣颜,奴确实有些紧张。”江邈敛眉。

    长宁倾身从罐子里头挖出一小块儿脂膏,抹在江邈下颚那道擦痕上,“你怕他们…”她故意顿了一下,“吃了你呀?”

    她檀口微张,发出了一声啸叫,亮晶晶的双眼俏皮地眨了眨,柔荑模仿着老虎的姿势,五指弯曲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江邈眼睛瞪圆了,像是被吓到了。

    这是他这几天做出的最自然的表情。

    长宁坐了回去,扶了下头上的玉钗,“放心,他们要吃也是先吃我。”

    江邈问道:“圣上最宠爱殿下,怎么会忍心呢?”

    他今日穿了身远天蓝的圆领袍子,歪头时露出几分疑惑,像是好奇心起来了探出脑袋的一只兔子。

    但也是这时,马车车壁被人敲响,来人声音发紧,细听之下还有几分颤抖。

    “殿下,到了。”

    长宁唇角拉平,和方才判若两人,江邈为她撩开车幔托着她的手臂步下马车。

    马车只停留在宫门的位置,空旷悠长的宫道映入眼帘,巍峨的宫殿仿佛与他们隔着万水千山露出一角。

    琉璃白虎趴伏在檐角,脊背绷紧、一爪在前,是十足的攻击姿态,此刻正对着他们,像是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撕咬二人一般。

    长宁似乎早已习惯,她自若地走过回廊,又面无表情地踩上台阶。

    姜国国力强盛,连宫殿也造得奢华,光是圣上宫前的台阶便是用白玉砌成的,在这冬日踩上去还沁出点暖意。

    江邈跟在她身后,把头埋得很低。

    殿门大开,里头的温度竟比外面还要冷上一些,冷意如同跗骨之疽钻进长宁的外袍然后牢牢地扒在她的血肉上。

    她只能裹紧了自己,再对着金龙宝座上的人行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长宁怎么今日过来了。”姜帝放下奏折,眼尾的皱纹为他添了几分憔悴。

    长宁摁了摁眼角,眸中含着水色,“有一事还请父皇为我讨个公道。”

    她将断箭呈上,姜帝粗略地看了看,随后便将箭移向一旁燃着的烛火上头,任由火苗窜起燎变箭身。

    “不过是小人挑拨你们兄妹关系的招数罢了,朕会多派些人到公主府去。”

    “多谢父皇。”

    存在感很低的江邈直到回到马车里头才敢抬头,车内暖炉冒出袅袅青烟,长宁撩起眼皮,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有趣。

    “怎么?被吓傻了?”

    “奴会好好保护公主。”

    他说完,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身上没有几两肉,口气倒是不小。”长宁眼神忽然一狠,“本宫要你可怜?”

    江邈毫不犹豫地跪在长宁腿边,背脊因为兴奋而颤动着,只是脸颊苍白,看上去更像是因为冻的。

    “奴不敢,殿下救奴这条贱命,奴本该为殿下赴汤蹈火。”

    “江邈,你记得被人欺负的感受吗?”长宁用足尖挑起江邈的下巴,和他对视上。

    江邈咬着牙,“每日每夜,不曾遗忘片刻。”

    像是反应过来了不该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江邈有些无措。

    “江邈,记住这种感觉。”长宁爱怜地抚过他的鬓角,“想报仇吗?”

    这个动作实在屈辱,江邈闭了闭眼,脸颊往她手心的方向转了转,贴上她柔软的掌心。

    刚才殿里太冷,饶是已经捧着汤婆子好一会儿了,长宁的手也没暖回来,偏偏江邈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忍不住摩挲了几下。

    倒很像调戏小倌的动作了。

    “想的,奴恨不得啖他们的肉。”

    长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好啊,本宫帮你。”

    公主府大半的人都是皇帝派来的,她需要有一把属于自己的、趁手的刀。

    而这把刀是否真的只忠心于她一人,她暂时不太关心。

    *

    晨雾朦胧,长宁踏着水汽,推开了江邈的房门。

    为了方便,她把偏院给了他住。

    江邈房间里头泻进一缕微光,他立马坐了起来,碎发翘起来,眼里却不见一丝惺忪。

    他迎着光看来,长宁瞧了瞧门框,“起来。”

    江邈没问缘由,在长宁离开后迅速洗漱并穿戴好。

    长宁还没等上一盏茶的时间,江邈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眼前,

    不过短短几天,江邈就已经从一开始的干瘪模样迅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两腮终于有了点肉。

    想到下人无意识的抱怨,说江邈的饭量是府里小厮的好几倍,长宁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是该多吃些,那么瘦还谈什么复仇呢?

    “不问问要做什么?”长宁问他。

    江邈轻轻摇了摇头。

    从皇宫中回来已有几日,长宁都没什么动作,只是那日回来便病了一场,高热不下把顾从风累得够呛。

    “长宁公主身弱福薄,于是决定前往寺中祈福一段时间。”长宁绕着发梢,目光飘向远处。

    公主府内人多眼杂,长宁不想有什么动作被传出去横生枝节。

    “都听殿下的。”

    雪融了,山路泥泞难行,又因为狭窄,马车停在山脚下,轿子也没法儿抬上来。

    长宁一脚踩进去,绣鞋陷了一半儿,拔出来时踉跄了下,往一旁栽了过去。

    “啊。”

    “殿下!”江邈瞳孔一缩,朝她扑去。

    长宁被他抱进怀里,尽量将脸埋进他的胸口,两腿也随之蜷了起来,让江邈几乎将她护了个严实。

    两人一同滚落好几层台阶,好在泥土松软,江邈没受什么伤,只是衣服弄脏了,湿趴趴地粘在身上。

    他没管自己的窘态,忙着搀起长宁。

    长宁脚踝上传来钝钝的痛,脚方一落在实处,那痛感便加倍,叫她发出“嘶嘶”的抽泣声音。她紧握住江邈手臂,声音平缓:“脚崴了。”

    “奴冒犯了。”江邈蹲下身,隔着罗袜轻碰了碰长宁的脚。

    撑着他肩膀的手倏尔收紧,长宁立马出声:“别碰。”

    “奴背殿下上去。”

    抬头一望,少说还有几百阶台阶,长宁没反驳,双臂搂上了他的脖颈。

    长宁不重,但江邈走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尤其是在黏湿的泥土上头。

    她这次出来又只带了江邈一个人,毕竟是用祈福做借口,总不能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

    山中静谧,江邈粗重的呼吸声就格外明显。

    分明隔着肋骨,长宁却仿似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快、更沉。

    长宁把下巴搁在江邈肩头,轻轻说道:“想要什么赏赐?”

    “可以…日后…兑…现吗?”

    他声音断续,一副气短的样子,长宁应是之后便没再说话。

    随着登上阶梯,祈缘寺的全貌也显露出来,大门口站着个光头小沙弥,一见长宁和江邈二人此时的惨状,立马变了脸色,嘴里还喊着“师父、师父。”

    年长些的和尚被他喊出来,佛珠在颈上轻轻晃动,“两位施主请随我入寺。”

    “施主是来上香还是求签?”和尚面露难色,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

    “我们是来祈福的。”长宁答道。

    姜国祈福统共分为去尘、斋沐、诵经几个阶段,而诵经这一步往往又需要较长的时间。

    和尚听了,面露难色:“本寺如今只剩一间厢房还空着。”

    此次祈福,除了宫里的那几位,长宁并未向他人声张,自然也就没有提前告知祈缘寺她要来。

    长宁蹙眉,“禅师可有法子再腾出一间来?”

    “明日就有施主结束祈福了。”和尚摇头,“若不介意,这位施主可在我那徒弟房里暂住一晚。”

    长宁刚想同意,江邈却率先开口:“不必,我在…阿姐房前守夜便好。”

    他很聪明,知道长宁不想暴露身份就换了个称呼。

    和尚原本也只是提议,见他不同意也没再强求,把二人领到那间空房前就离开了。

    房间里头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湿味道,石缝里头还生了株青草。

    江邈甫一踏进来都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长宁会住这样的房间。

    “江邈,烧些热水过来,本宫要沐浴。”

    长宁坐在团凳上头,唤回了江邈思绪。

    “奴遵命。”

    说是沐浴,但其实山上条件十分有限,长宁也只能将就着擦了擦身子,好歹将那间污糟的衣裳换了。

    她穿了身海青色的衣裳,在冬日里仿佛一颗竹。

    “江邈,你也洗一洗。”长宁绞着发尾,下过命令后自顾自地朝外头走去。

    没听到江邈的回应,长宁脚步一顿,疑惑回身,“怎么了?”

    方才她走出来,并未合上房门,木桶就摆在中央,换下的衣裳掸在一旁。

    长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反正江邈是个太监。

    “你换下水,莫非你想在这外头洗不成?”长宁不知道他在别扭些什么。

    江邈扣了扣手心,“奴…多谢殿□□恤。”

    长宁这才满意。

    她之所以选祈缘寺便是因为这里足够偏僻,而且祈缘寺有两样东西最是出名,一是求姻缘灵验,二是武僧。

    山下村庄许多人都会把小孩送到这来学武。

    长宁想让江邈也学。

    “施主所求之事不难办,只是学武艰苦,令弟…”

    “他很能吃苦。”长宁笑道:“师傅不必担忧。”

    “小弟顽劣,还请师傅上心。”

    她这意思就是学艺时,该打就得打。

    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叠被卷起的银票投进功德箱里,望着低眉凝神的佛像拜了三拜。

    回禅房的路上,弯月已经挂上天际,小沙弥送来斋饭,江邈还要站着伺候。

    “在这寺中你我只是姐弟。”长宁示意他坐下。

    用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山上比底下还更冷一些,人光是站在外头都发着抖,长宁问道:“不如晚上你到我房里打个地铺?”

    反正江邈只是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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