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简单。
大理寺卿柳伯山坐在太师椅上，听下属报告，“苏仕禄已经奄奄一息，其夫人虽未用刑，却也因受惊过度，晕倒在地，属下已请大夫医治了，没有性命之危。”
柳伯山听罢“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苏仕禄教得一个好女儿！”沐安明明与她女儿自小一块长大，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乘龙快婿年后将迎娶他人。苏仕禄与他在朝堂本就不对付，她女儿也处处与柳寻真作对。
可怜她如此乖巧听话的幺女，竟要被人家比下去了。
柳伯山心疼地看了看默默坐着喝茶的女儿，她竟不哭不闹，面色如常，就像即将迎娶苏妙仪的不是她钟情十余年的郎君，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踌躇半晌，试探性地问：“真儿？”
柳寻真收回思绪，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绽出一个笑容，论容貌绝不比苏妙仪差，她轻声道：“父亲，您有话说？”
柳伯山心下组织了很多句安慰的话，到头来却还是说出：“世上好男儿多的是。”
柳寻真微微一笑，低下头：“女儿知道的，女儿不伤心。”柳伯山看着女儿故作轻松的样子，更加心疼不已。
柳寻真放下茶盏，起身屈了屈膝，道：“父亲，女儿先回房了。”说罢转身缓缓离去。
看着她单薄孤弱的背影，柳伯山心下不忍，招手唤了个丫头，吩咐：“看住小姐，别让她做什么蠢事，有事立刻来禀。”
丫头应了，小跑追上她，柳寻真自顾自推开了门，坐到妆台前。
“小姐……”丫头语桐在后边喊，柳寻真的眼光落到铜镜中自己的脸上，不应她，自言自语道：“长宁郡主，那是什么人？”
语桐命人端上一杯茶，回答她：“曾是太常寺卿苏仕禄的女儿，母亲是当年的镇远将军的女儿。”
柳寻真反问：“太常寺卿任职于上京，怎么又与镇远将军府攀上了姻亲？”
“奴婢也不知。镇远将军府设于涪州，紧邻呈州沐王府，一同保卫北方边境，两家许是因避嫌才未结成亲家。其女也不知怎的嫁给了苏大人，且苏大人那时候已有妻室。又不敢让镇远将军的女儿做妾，只好做了平妻。并且镇远将军府也没有话说，奴婢也不知是何原因。”语桐声气慢慢低下来，听着像窃窃私语。
柳寻真一笑，还能有何原因，想必是镇远将军的女儿与苏仕禄早已暗地里结成了夫妻，老将军再有话说，也畏惧流言，不得不将女儿下嫁出去。否则镇远将军何许人也？他的掌上明珠竟嫁给那时尚且还是少卿的苏仕禄，嫁也罢了，还是平妻。细细想来，真真令人发笑。
镇远将军虎胆龙威，生了个女儿却懦弱良善，所以名份上是平妻，实际在府里，连个妾室也还不如。
语桐见小姐表情微变，知她必是介怀的，于是恨恨道：“偏偏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女儿，竟然还封为郡主，嫁给世子。小姐与世子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哪里轮得到她来横插一脚！”
只是如今圣旨都下来了，她纵然不甘，也无法了。
语桐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生怕哪一句就勾起她的伤心事来，谁知柳寻真非但不恼怒，还冲她微微一笑。
语桐一愣。
*
消息传到沐王府的时候，沐安正坐在青山堂书房中喝茶。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在王府西北角，和长宁郡主将来进府要住的东南角兰院中间隔着整个内院大厅、三间上房、两间厢房、一座人工桥、一座小花园。
书房正中央的海棠四方桌上铺着郡主府送来的《晴川雅韵帖》，字迹大气磅礴，又不失优雅灵动，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实在是上上佳品。
他自小醉心兵法，却也着意匀出一点时间来读书写字，欣赏画作。郡主府送来的礼物是前朝名家遗迹，很合他的胃口。
“挂起来。”他吩咐侍从左方。
左方依言挂上了，沐安这才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左方躬了躬身，低声道：“柳三小姐想见您。”
柳三小姐？柳寻真？沐安脑子里回忆了很久才把柳寻真的样子记起。太久未见了，印象中她还是一个扎冲天辫的小丫头。
“可有说是什么事？”
且不说他现下已有婚约，他和柳寻真早已不是总角之时的懵懂玩伴了，柳三小姐二八年华，他也已是弱冠少年，私下会面不是道理。
“柳三小姐说，事关沐王府的安危。”左方面色沉重，想来深信不疑。
沐安却皱眉疑惑道：“沐王府的安危？她可跟你说清楚了？”
左方道：“三小姐只跟小的说圣上下旨大理寺暗查某一件事，事关沐王府安危，具体何事三小姐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要小的把爷请出去细细再谈。”
沐安沉默了，柳寻真父亲乃是大理寺卿，她作为女儿听到一句半句也不足为奇，只是私下会面若是被人认出，传扬出去，他二人清誉自不必说，连带着未过门的长宁郡主也要遭人非议。
他踌躇半晌，心下打定主意，万一果真事关重大，他们也好早做准备。毕竟回京以来，沐府上下提心吊胆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沐安问：“三小姐可有说在哪里见面？”
左方答：“明日申时，京郊朱雀楼。”
朱雀楼位于上京城朱雀街，是一家大酒楼，他几天前回京时路过了的，因此此行特意没带随从，自己打马而来。朱雀街街尾岔入灵华街，沿着大道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郡主府。
沐安站在匾额下，一位仆从打扮的半大孩子立刻出来接引他，压低声音道：“世子爷，随小的来。”
沐安沉默地跟着他上楼去，轻车熟路绕过可能遇见人的一切场合，从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直走到顶楼最里间，门刚刚被扣响，一位小丫鬟立刻开了门，想是一直等在门后的。
屋子中央站着披着斗篷的女子，她转过身来，将帽子掀下，露出面容来。
容色迤逦，眉眼似画，比他记忆中的样子变了不少。
“三小姐。”沐安微微抱拳，先笑道，“好久不见。”
柳寻真盈盈屈膝，喊一声：“景和哥哥。”
景和，沐安的字。小时不知轻重，这样浑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如今听来，却有几分不一样的情愫在里头。
他这才看到她身后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桌佳肴，并些点心果子和两壶酒，沐安面色不变，心里却有几分诧异。比起谈事情，这样似乎更像叙旧。
柳寻真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沐安坐到她对面没有说话，小厮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柳寻真执壶，往白瓷杯子里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感叹道：“景和哥哥，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往北方历练，此后除了述职不再回京。
八年后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柳寻真看着沐安脱去稚气变得俊俏硬朗的眉眼，不由得眼眶一阵发酸。
沐安接过酒杯，道了声谢，却放下不饮，正色道：“三小姐，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昨日说‘事关沐府安危’，究竟是何事？”
柳寻真放下酒杯，看着他略有些焦急的神色，安慰道：“你别急，”又站起身来把窗子关上，这才说：“皇上要我爹暗查前段时间乌苏来犯的具体事宜、排查是否有进入国境的乌苏人，以及——把与沐王府交好的大臣的名单呈上。”
大周与周边大小国皆有往来，开榷场、朝贡、遣使访问等，意在交好，保边境安稳。但乌苏是大周最强劲的敌人，几乎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非但无往来，甚至禁止乌苏人进入国境，违者斩立决不必上奏。
沐安一惊，身子前倾，变色道：“皇上的意思是，怀疑前段时间边境战争是我沐府与乌苏勾结，故意做戏？怀疑沐府有逆反之心？”
柳寻真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表明一切。
沐安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皇上老了，又逢苏大人出那样的事，难免心有疑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样的事也不仅仅发生在你们家，朝中要员几乎查了个遍。”柳寻真安慰道：“沐府赤胆忠心世代为国，皇上想必知道的。”
她倒是提醒他了，这些事的开端是太常寺卿苏仕禄涉嫌通敌，而长宁郡主在她被皇后收为义女之前，本是苏仕禄的女儿。
半晌，沐安才道：“那柳大人可查到什么了？”
柳寻真笑：“自然是没有。要是有，咱们也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
沐安闻言抬头瞧她，没有说话。柳寻真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脸上一红，别过身去。
沐安收回视线，两指轻扣桌面，道：“是啊。那时候就是我在狱里，你在狱外。”
“景和哥哥真会说笑，”柳寻真被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的行为逗笑了，又说：“对了，说到苏大人，我忽然想起陛下赐婚给你和苏大人的女儿，还未来得及恭喜你。”
沐安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多谢你。”
柳寻真忽然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玉佩，正面刻着木瓜琼琚，背面是和合二仙。寓投桃报李，以及感情圆满、婚姻和合之意，她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的，唯有这个是幼年时陛下亲赏的，祝你的苏姑娘百年好合。”
沐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玉佩，颇有些犹豫，不知收不收得。女主送男子玉佩的用意实在太明显，可她又说是他新婚的贺礼。
她心悦他，沐安不是不知道。
“三小姐……”盯她半天后，沐安还是将玉佩放回盒子里，还了回去：“既是陛下亲赏，送给我也不合适，还是待来日觅得如意郎君，你们二人和合才好。”
像是料到他会有这反应似的，柳寻真并不惊讶，微微笑着，轻声得近乎呢喃：“本就是你的。你小时候开玩笑说长大后要娶我做媳妇的，我当真了，所以一直给你留着。”
沐安动作一顿，必然是他十二岁以前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黄口小儿口出狂言也是有的。沐安一时有些尴尬，又有些愧疚。
“三小姐，对不起。我想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寻真笑着摇摇头，见他此刻礼貌又疏远地对待自己，她就知道他已经不记得了。以前他带她掏鸟蛋，烤鱼，替她擦眼泪，叫她三妹妹。
但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沐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柳寻真也不知道，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门开了，语桐悄声进来，提醒道：“大人快要回来了。”柳寻真点头答应。重新披上披风，对他微微曲了曲膝，便转身离去。
沐安忽然叫住她，“三小姐。”
柳寻真转身，眼里闪过希冀的光芒。
“谢谢你今日邀我出来，对我说这些，提醒我圣上疑心之事，”沐安神色认真，“也希望三妹妹早日疏解心结，觅得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兄长在此向你赔罪了。”
说罢起身长长一揖。
柳寻真慢慢下了楼，上了马车，心一寸寸凉下来，他真的已经忘记了。今日邀他本不只是告知他圣上疑心之事——此事早已了结，在他们回京之前。
她心里存了一丝念想，想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让他记起幼年情谊。
什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皆是虚妄。
沐安坐在桌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谴责自己，幼年时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害人家信以为真，念念不忘多少年。
复又打开窗，晚风灌进来，将他吹得头脑清明不少。皇上疑心之事又该如何呢？他自认问心无愧，对天家绝无异心，任他们去查。
适才柳寻真说起此事时表情并不凝重，又言“什么也没查到”，应当是无事。
上京不比呈州，到处是眼睛。有事无事，日后行事都得更加小心了。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她。
他望着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的身影，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形落到他眼中。
苏妙仪。
她头部微低，背脊却直直的挺着，略有些轻薄消瘦的身体慢慢从朱雀楼出来，进入轿内。朱雀楼向来接待王公贵戚、金枝玉叶，在这里遇见她，沐安一点也不惊讶。
他倒是对苏妙仪曾是苏仕禄的女儿这一点不甚在意，苏仕禄一人通敌，全家遭难，苏妙仪能逃脱是大幸。
但那日她在宴席上状似不经意的行为动作，是否有故意之嫌？
是否有意在皇后面前招摇，好让皇帝注意到她？
是否蓄意要嫁给他？
看着轿子摇摇地消失在朱雀街尾，沐安伸手拿了叉竿，窗子“啪”地合上。
大理寺卿柳伯山坐在太师椅上，听下属报告，“苏仕禄已经奄奄一息，其夫人虽未用刑，却也因受惊过度，晕倒在地，属下已请大夫医治了，没有性命之危。”
柳伯山听罢“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苏仕禄教得一个好女儿！”沐安明明与她女儿自小一块长大，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乘龙快婿年后将迎娶他人。苏仕禄与他在朝堂本就不对付，她女儿也处处与柳寻真作对。
可怜她如此乖巧听话的幺女，竟要被人家比下去了。
柳伯山心疼地看了看默默坐着喝茶的女儿，她竟不哭不闹，面色如常，就像即将迎娶苏妙仪的不是她钟情十余年的郎君，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踌躇半晌，试探性地问：“真儿？”
柳寻真收回思绪，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绽出一个笑容，论容貌绝不比苏妙仪差，她轻声道：“父亲，您有话说？”
柳伯山心下组织了很多句安慰的话，到头来却还是说出：“世上好男儿多的是。”
柳寻真微微一笑，低下头：“女儿知道的，女儿不伤心。”柳伯山看着女儿故作轻松的样子，更加心疼不已。
柳寻真放下茶盏，起身屈了屈膝，道：“父亲，女儿先回房了。”说罢转身缓缓离去。
看着她单薄孤弱的背影，柳伯山心下不忍，招手唤了个丫头，吩咐：“看住小姐，别让她做什么蠢事，有事立刻来禀。”
丫头应了，小跑追上她，柳寻真自顾自推开了门，坐到妆台前。
“小姐……”丫头语桐在后边喊，柳寻真的眼光落到铜镜中自己的脸上，不应她，自言自语道：“长宁郡主，那是什么人？”
语桐命人端上一杯茶，回答她：“曾是太常寺卿苏仕禄的女儿，母亲是当年的镇远将军的女儿。”
柳寻真反问：“太常寺卿任职于上京，怎么又与镇远将军府攀上了姻亲？”
“奴婢也不知。镇远将军府设于涪州，紧邻呈州沐王府，一同保卫北方边境，两家许是因避嫌才未结成亲家。其女也不知怎的嫁给了苏大人，且苏大人那时候已有妻室。又不敢让镇远将军的女儿做妾，只好做了平妻。并且镇远将军府也没有话说，奴婢也不知是何原因。”语桐声气慢慢低下来，听着像窃窃私语。
柳寻真一笑，还能有何原因，想必是镇远将军的女儿与苏仕禄早已暗地里结成了夫妻，老将军再有话说，也畏惧流言，不得不将女儿下嫁出去。否则镇远将军何许人也？他的掌上明珠竟嫁给那时尚且还是少卿的苏仕禄，嫁也罢了，还是平妻。细细想来，真真令人发笑。
镇远将军虎胆龙威，生了个女儿却懦弱良善，所以名份上是平妻，实际在府里，连个妾室也还不如。
语桐见小姐表情微变，知她必是介怀的，于是恨恨道：“偏偏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女儿，竟然还封为郡主，嫁给世子。小姐与世子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哪里轮得到她来横插一脚！”
只是如今圣旨都下来了，她纵然不甘，也无法了。
语桐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生怕哪一句就勾起她的伤心事来，谁知柳寻真非但不恼怒，还冲她微微一笑。
语桐一愣。
*
消息传到沐王府的时候，沐安正坐在青山堂书房中喝茶。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在王府西北角，和长宁郡主将来进府要住的东南角兰院中间隔着整个内院大厅、三间上房、两间厢房、一座人工桥、一座小花园。
书房正中央的海棠四方桌上铺着郡主府送来的《晴川雅韵帖》，字迹大气磅礴，又不失优雅灵动，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实在是上上佳品。
他自小醉心兵法，却也着意匀出一点时间来读书写字，欣赏画作。郡主府送来的礼物是前朝名家遗迹，很合他的胃口。
“挂起来。”他吩咐侍从左方。
左方依言挂上了，沐安这才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左方躬了躬身，低声道：“柳三小姐想见您。”
柳三小姐？柳寻真？沐安脑子里回忆了很久才把柳寻真的样子记起。太久未见了，印象中她还是一个扎冲天辫的小丫头。
“可有说是什么事？”
且不说他现下已有婚约，他和柳寻真早已不是总角之时的懵懂玩伴了，柳三小姐二八年华，他也已是弱冠少年，私下会面不是道理。
“柳三小姐说，事关沐王府的安危。”左方面色沉重，想来深信不疑。
沐安却皱眉疑惑道：“沐王府的安危？她可跟你说清楚了？”
左方道：“三小姐只跟小的说圣上下旨大理寺暗查某一件事，事关沐王府安危，具体何事三小姐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要小的把爷请出去细细再谈。”
沐安沉默了，柳寻真父亲乃是大理寺卿，她作为女儿听到一句半句也不足为奇，只是私下会面若是被人认出，传扬出去，他二人清誉自不必说，连带着未过门的长宁郡主也要遭人非议。
他踌躇半晌，心下打定主意，万一果真事关重大，他们也好早做准备。毕竟回京以来，沐府上下提心吊胆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沐安问：“三小姐可有说在哪里见面？”
左方答：“明日申时，京郊朱雀楼。”
朱雀楼位于上京城朱雀街，是一家大酒楼，他几天前回京时路过了的，因此此行特意没带随从，自己打马而来。朱雀街街尾岔入灵华街，沿着大道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郡主府。
沐安站在匾额下，一位仆从打扮的半大孩子立刻出来接引他，压低声音道：“世子爷，随小的来。”
沐安沉默地跟着他上楼去，轻车熟路绕过可能遇见人的一切场合，从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直走到顶楼最里间，门刚刚被扣响，一位小丫鬟立刻开了门，想是一直等在门后的。
屋子中央站着披着斗篷的女子，她转过身来，将帽子掀下，露出面容来。
容色迤逦，眉眼似画，比他记忆中的样子变了不少。
“三小姐。”沐安微微抱拳，先笑道，“好久不见。”
柳寻真盈盈屈膝，喊一声：“景和哥哥。”
景和，沐安的字。小时不知轻重，这样浑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如今听来，却有几分不一样的情愫在里头。
他这才看到她身后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桌佳肴，并些点心果子和两壶酒，沐安面色不变，心里却有几分诧异。比起谈事情，这样似乎更像叙旧。
柳寻真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沐安坐到她对面没有说话，小厮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柳寻真执壶，往白瓷杯子里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感叹道：“景和哥哥，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往北方历练，此后除了述职不再回京。
八年后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柳寻真看着沐安脱去稚气变得俊俏硬朗的眉眼，不由得眼眶一阵发酸。
沐安接过酒杯，道了声谢，却放下不饮，正色道：“三小姐，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昨日说‘事关沐府安危’，究竟是何事？”
柳寻真放下酒杯，看着他略有些焦急的神色，安慰道：“你别急，”又站起身来把窗子关上，这才说：“皇上要我爹暗查前段时间乌苏来犯的具体事宜、排查是否有进入国境的乌苏人，以及——把与沐王府交好的大臣的名单呈上。”
大周与周边大小国皆有往来，开榷场、朝贡、遣使访问等，意在交好，保边境安稳。但乌苏是大周最强劲的敌人，几乎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非但无往来，甚至禁止乌苏人进入国境，违者斩立决不必上奏。
沐安一惊，身子前倾，变色道：“皇上的意思是，怀疑前段时间边境战争是我沐府与乌苏勾结，故意做戏？怀疑沐府有逆反之心？”
柳寻真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表明一切。
沐安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皇上老了，又逢苏大人出那样的事，难免心有疑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样的事也不仅仅发生在你们家，朝中要员几乎查了个遍。”柳寻真安慰道：“沐府赤胆忠心世代为国，皇上想必知道的。”
她倒是提醒他了，这些事的开端是太常寺卿苏仕禄涉嫌通敌，而长宁郡主在她被皇后收为义女之前，本是苏仕禄的女儿。
半晌，沐安才道：“那柳大人可查到什么了？”
柳寻真笑：“自然是没有。要是有，咱们也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
沐安闻言抬头瞧她，没有说话。柳寻真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脸上一红，别过身去。
沐安收回视线，两指轻扣桌面，道：“是啊。那时候就是我在狱里，你在狱外。”
“景和哥哥真会说笑，”柳寻真被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的行为逗笑了，又说：“对了，说到苏大人，我忽然想起陛下赐婚给你和苏大人的女儿，还未来得及恭喜你。”
沐安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多谢你。”
柳寻真忽然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玉佩，正面刻着木瓜琼琚，背面是和合二仙。寓投桃报李，以及感情圆满、婚姻和合之意，她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的，唯有这个是幼年时陛下亲赏的，祝你的苏姑娘百年好合。”
沐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玉佩，颇有些犹豫，不知收不收得。女主送男子玉佩的用意实在太明显，可她又说是他新婚的贺礼。
她心悦他，沐安不是不知道。
“三小姐……”盯她半天后，沐安还是将玉佩放回盒子里，还了回去：“既是陛下亲赏，送给我也不合适，还是待来日觅得如意郎君，你们二人和合才好。”
像是料到他会有这反应似的，柳寻真并不惊讶，微微笑着，轻声得近乎呢喃：“本就是你的。你小时候开玩笑说长大后要娶我做媳妇的，我当真了，所以一直给你留着。”
沐安动作一顿，必然是他十二岁以前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黄口小儿口出狂言也是有的。沐安一时有些尴尬，又有些愧疚。
“三小姐，对不起。我想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寻真笑着摇摇头，见他此刻礼貌又疏远地对待自己，她就知道他已经不记得了。以前他带她掏鸟蛋，烤鱼，替她擦眼泪，叫她三妹妹。
但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沐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柳寻真也不知道，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门开了，语桐悄声进来，提醒道：“大人快要回来了。”柳寻真点头答应。重新披上披风，对他微微曲了曲膝，便转身离去。
沐安忽然叫住她，“三小姐。”
柳寻真转身，眼里闪过希冀的光芒。
“谢谢你今日邀我出来，对我说这些，提醒我圣上疑心之事，”沐安神色认真，“也希望三妹妹早日疏解心结，觅得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兄长在此向你赔罪了。”
说罢起身长长一揖。
柳寻真慢慢下了楼，上了马车，心一寸寸凉下来，他真的已经忘记了。今日邀他本不只是告知他圣上疑心之事——此事早已了结，在他们回京之前。
她心里存了一丝念想，想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让他记起幼年情谊。
什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皆是虚妄。
沐安坐在桌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谴责自己，幼年时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害人家信以为真，念念不忘多少年。
复又打开窗，晚风灌进来，将他吹得头脑清明不少。皇上疑心之事又该如何呢？他自认问心无愧，对天家绝无异心，任他们去查。
适才柳寻真说起此事时表情并不凝重，又言“什么也没查到”，应当是无事。
上京不比呈州，到处是眼睛。有事无事，日后行事都得更加小心了。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她。
他望着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的身影，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形落到他眼中。
苏妙仪。
她头部微低，背脊却直直的挺着，略有些轻薄消瘦的身体慢慢从朱雀楼出来，进入轿内。朱雀楼向来接待王公贵戚、金枝玉叶，在这里遇见她，沐安一点也不惊讶。
他倒是对苏妙仪曾是苏仕禄的女儿这一点不甚在意，苏仕禄一人通敌，全家遭难，苏妙仪能逃脱是大幸。
但那日她在宴席上状似不经意的行为动作，是否有故意之嫌？
是否有意在皇后面前招摇，好让皇帝注意到她？
是否蓄意要嫁给他？
看着轿子摇摇地消失在朱雀街尾，沐安伸手拿了叉竿，窗子“啪”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