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沐安假装咳嗽了一声,苏妙仪却忽然变色,像吓到似的,手一松,灯笼就滑掉了下来,她下意识惊叫了一声。

    “谁!”

    沐安不知道她玩什么把戏,听到她惊叫连忙放了筷子,一把捞起灯笼,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厨房外不远就是下人住的地方,你要把全府都叫起来吗?”

    听到沐安的声音,苏妙仪愣了一瞬,猛地挣脱开,面色不虞:“不会说话吗?”

    沐安更是无语,她还生上气了,“你不会看吗?”

    苏妙仪语塞,狠狠白了一眼,抽开凳子坐下去,恶声恶气地:“不会!”

    翠柳连忙走上来打圆场:“世子爷息怒,郡主患有眼疾,黑夜之中无法视物的,不是故意的……”

    沐安听着,看着苏妙仪忿忿的样子,“哦——”

    又对翠柳说:“那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知是如此,就该做了宵夜送到兰院去,或者多带几个人看着她。”

    翠柳称是,苏妙仪柳眉倒竖,冷笑一声:“在遇到你之前,我们一点状况都没出,你说,这到底是谁的不是?”

    沐安微微一笑,心里想:如果傍晚吃饭的时候你不盯着我看,就不会在这里遇到我了。

    他没说话,想起苏妙仪下午就吃了几口饭,一定是饿得狠了,也不跟她多计较,转身拿了个干净碗,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分了一半过去。

    沐安把面条推过来,“这面条我还没吃过,煮得也多了些,不介意的话,你吃这碗吧。”

    苏妙仪饿得头晕眼花,想着再做一碗还要生火揉面,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吃上,当下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在他面前坐下来就开始吃。

    面条筋道,骨汤鲜香,还卧了个煎蛋,煎蛋吸饱了汤汁,一咬下去汁水四溅。一碗下肚,她怀疑自己是把脑子饿坏了,怎么这沐安还有这种手艺。

    吃饱喝足,气也不气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收了碗筷,沐安锁了门,一行人又往游廊去,苏妙仪走得缓慢,她只能看得到亮光之外数寸的地方,因此分外留心脚下。

    沐安瞧着她十分艰难的样子,准备搭把手。手臂伸出去,想让她扶着。谁知黑暗中她看不见,只顾往前走。翠柳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搀扶着她的手臂,上阶梯时竟然也稳当,完全用不着他。

    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在分岔的小径处站定,看着苏妙仪走进院门,立刻往对向走,生怕哪个下人一个不注意就出来恭迎他。那时他就是想在兰院过夜不想在兰院过夜,都得在兰院过夜了。

    沐王妃免了晨昏定省,苏妙仪只遣了小丫头每日去问个安,然后便无事可做了,白日也就看看书、写写字,不动声色地瞧着安儿如何帮她打理下人。

    自从得了她的授意,安儿越发官威大了,动辄训诫下人,没几天,丫头小厮们个个服服帖帖,说一不敢二。

    苏妙仪瞧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这几日,她借赏花之名,在院子里游荡,有时也走到前院去,在王府里东南西北地走,她没有再见到盖青生。

    敬茶那日,多名武官聚集来拜见沐王,这几日又连个影也没有了。沐王交了大部分的兵权,剩余一些乃是私兵,用以保卫王府,听凭日常调遣。这几日王爷王妃和沐家兄妹日日都在府里,难道沐王为了避嫌,连兵都不练了?

    或许交给底下信得过的人去练了也有可能,若如此,她不知哪日才能再见到盖青生。

    不禁有些丧气,兴致缺缺地沿着游廊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过了,走到了西北角,站在青山堂门外。沐安的青山堂离兰院不算近,还是得走一会子路,如今开春了,院子外小径上开出不知名的淡黄色小花,旁边墙根底下抽了几只竹芽。站在小径上就能远远望到青山堂的一角。

    原来兰院和青山堂的格局是一样的,门外小径和门内各屋舍的方位都是一比一复刻,她隐约听到一阵簌簌的声响。

    这边的竹子比兰院多得多,连丛成片,郁郁葱葱,小的才抽出芽,大的已经绿得发黑,有碗口那么大。

    簌簌之声越来越响,一声一声锋利无比,像是劲风刮过耳边,拐了个小弯,瞥见青光闪动,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练剑。

    这人身形高大,肩背挺括,握一柄玄铁重剑,地上放着一柄正常大小的铁剑,想是不过瘾,弃了换成这四倍大小的重剑。沐安穿着他那身墨蓝色的衣服,袖口紧束,墨发束在头顶,身形变化莫测,而发丝不乱。

    苏妙仪远远看着,他背影宽阔有力,沉稳如难以撼动的山,挥剑却轻巧灵活,一点也不拖沓凝滞,剑光如同流水般在竹林中穿梭,剑气在空中激荡,卷起片片竹叶。

    随着最后一记清脆的破空之声,沐安收剑入鞘,嗡鸣声兀自不绝。

    末了,他缓缓转头,问竹枝遮盖住身子的苏妙仪:“找我有事?”

    苏妙仪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以沐安的身手不会没发现她就站在身后。不好说是随便逛逛,于是摇头,回道:“见这小径上栽满了竹子,采几支竹芽炒了吃。”

    沐安擦了擦额间的汗,弯腰拾起剑,点了点头。

    苏妙仪欲走,他忽然开口叫住她,她又调转身子,“怎么了?”

    沐安瞥了她一眼,说:“今晚我会过去。”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各住各的、各吃各的,但偶尔几日还是需要同塌而眠,免得惹人闲话,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一夜无事。苏妙仪并未多想,以为沐安说的是此事,点头应了,沿原路离开。

    按定下来的日程,明日就是沐安上任的日子了。苏妙仪注意到这几夜青山堂的灯一夜点到亮,而官员的袍服前几日已送到府了。

    户部管理国家财政,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的开支都要走户部的程序,土地、赋税、财政、军需、漕运等全都要精准把控。财政之事一环扣一环,稍有不慎,轻则停职罢官,重则身首异处。是顶难任职的一个差事。

    沐安离开后,径直去了上房,老沐王在游廊底下喂鹦鹉,见了他,放下食水。

    沐安道:“父亲,您找我。”

    沐王上下扫视了一圈儿子,近些年来这小子确实全然脱去了稚气,趋于成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但这仅限于呈州边地、战场之上。

    在这波云诡谲、变幻莫测的官场,他又是否能应对自如呢?久经沙场的人向来不屑参与朝堂明争暗斗、唇枪舌剑,比起凭三寸不烂之舌杀人于无形,他们更倾向于刀剑底下见真章。

    一来是不肯,二来也是真不会。一介武夫如何能去和七窍玲珑心的人争执呢。

    良久,沐王问:“安儿是否懂得为官之道?”

    沐安不假思索:“为官之道,在于为民。”

    沐王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再问道:“那你可知,为臣之道?”

    沐安思索了片刻,说:“为臣之道,在于为君分忧。”

    沐王摇头,走到窗棂下,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在组织语言,片刻后,才说:“你说得都不错,但爹为官数十载,为臣亦是数十载,依你爹拙见,为官之道和为人臣之道,在于——退让。切记不要钻牛角尖……”

    沐安一时不解其意,反问道:“在于退让?”

    老沐王还未开口,一道笑声从里间传出来,王妃大步走出,嘴里说道:“你听听,都说是拙见了,还要教人家。”

    沐安拱手行礼:“娘。”

    沐王妃走到二人身边,斜睨了沐王一眼,说:“昨夜合计了一夜,就说出这几句文绉绉的话。不行就让贤,我来说。”

    王妃刚直不阿,说出的话也是直击要害不留情面,沐王登时脸红,虚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妥协道:“好好好,你说。”

    沐家簪缨世家,沐王在战场之上无往不克、锐不可当,可一说起这扭捏的官场话来,真是有如口吃的卖豆腐——一言难尽。

    王妃看了沐安一眼,心里叹了口气,原想沐家世代就是原野上疾驰的骏马、苍穹上翱翔的鹰,谁曾想有朝一日能进到那口蜜腹剑、绵里藏针的朝堂,宦海浮沉。

    不禁放低了语气:“安儿,你父亲同我的意思是,过刚易折。这是我们唯一想要同你说的话,其他的你都明白,只有这一点,你要谨记。”

    沐安一时无言,如今朝堂之上党派林立,他又在户部,关系国家命脉,又初回京,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拉拢他,雍王一派也好,丞相一派也罢。过刚易折,便是要他知道,适度的妥协和圆滑是必要的,能使他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损害。

    他心里有数。

    王妃又道:“你可知,户部的账是不可能完全对得上的。每一笔支出、收入都明明白白记录在册,为何对不上,你想过吗?”

    沐安低头,除了某些不可预测的正经支出之外,只怕其中大部分都进入了少数人的口袋。

    王妃观察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你都知道的事情,上头能不知道吗?上头要做的,不是绝对公平——朝堂之上是没有绝对公平的,真正需要的,是平衡。即使有时候这杆天平会倾斜。”

    他们的意思,是不要吹毛求疵,许多不涉及原则的事情,看破不说破也就罢了。宽严相济,尤其是银钱上的事,分外留心。

    沐安不发一语,这样一听,还真有些像踏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了,他苦笑一声:回答:“孩儿知道了。”

    从上房回来,看看天色差不多是晚饭时分了,他径直往兰院走去,门敞开着,里面有小丫头在穿行,西角门下有一个穿粉色衣服的丫鬟立着眼睛在骂人。

    沐安走过去,正听得她说:“留不留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好去郡主跟前嚼舌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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