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甭管有没有用手段,只要能将损失降到最低,那就是一个好商人,对绣娘们负责的好东家。

    陶以墨算计起汤卓毫无心理负担。

    几乎被劫匪毁成粉末的蚕丝被她抓在手里,手指稍稍一松,便有蚕丝的残渣从她手心中洒下,她垂眸看着这些残渣,面上是几乎能溢出来的悲伤。

    “县丞,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陶以墨声音低低。

    “我库存里的蚕丝只够用十天,我与绣娘千盼万盼,只等新的蚕丝来解急。”

    说话间,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更显低沉失落,“可现在,这些蚕丝被毁,我与绣娘们这一年来的辛苦便付之东流。”

    “岂止付之东流?”

    春桃眼观鼻,鼻观心,配合自己东家一起演戏,“那么多的违约金,怕是会让东家赔上全部家当。”

    汤卓长长叹气。

    ——饶是他对生意上的事情不擅长,可粗略一算,也知陶东家的损失不可估量。

    而这一切的,都是他造成的。

    装备着陌刀的士兵敢明目张胆抢劫他治下的车队,便是明摆着没有把他这个县丞放在眼里。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连县令都不是,有什么值得士兵们高看他一眼?

    他与这位被士兵们抢劫的陶东家一样,都是微不足道的升斗小民,连棋子都称不上的蝼蚁。

    汤卓物伤其类,“陶东家,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蚕丝被毁,便再去收新的来,只要赶在你库存里的蚕丝用完之前收到新蚕丝,你的丝绸还是能按时交付的。”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是苦出身,家里也养蚕。

    蚕丝不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蚕宝宝吐丝极慢,耗时也极长,哪可能在十天内便吐出陶以墨需要的蚕丝?

    陶以墨根本不可能收到新蚕丝。

    别说阳武县了,周围其他县也够呛。

    她的生意好,周围其他县的蚕丝也被她包圆,被收过一茬的农户们,哪还有新蚕丝卖给她?

    想到此处,汤卓垂了下眼,硬邦邦改口,“那什么,潘东家,收不到蚕丝也没事。”

    “万一,我说万一,买你丝绸的商贾都是好人,他们不问你要违约金呢?”

    这是陶以墨最后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这种希望太过渺小,以至于他的声音刚落,精明的女商便抬头看他,眼底满是疲惫与麻木。

    “县丞,您觉得有这种万一吗?”

    女商扯了下嘴角,问他。

    汤卓瞬间失声。

    ——绝无这种可能。

    商人重利,怎么可能会放着唾手可得的钱不要?

    汤卓又一次深深感觉到,自己是如何无用。

    身为一县之丞,他上不能为民请命,下不能还百姓公道,这样的县丞当之何用?

    “陶东家,你先别着急,咱们一定会有其他办法——”

    汤卓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起来,县府里储备的有蚕丝与丝绸,是用来备不时之需的。

    何为不时之需?

    是在百姓们遇到重大劫难时用来安抚民众的,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在朝廷的赈粮款项没有到达之前不至于冻死饿死。

    那么现在,陶以墨是不是遇到了重大劫难?

    且是无妄之灾?让人根本无从下手去查案?

    显然是的。

    一念天地宽。

    “陶东家,我想到办法了。”

    汤卓闭眼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他将陶以墨拉到人少的地方,压低声音与陶以墨耳语,“我这里有些蚕丝与棉布,可以补上你的缺儿。”

    “但是有一条,此事不能被除你我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否则会让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擅动县府的储备钱粮是杀身之祸。

    “这、县丞,这如何使得?”

    陶以墨故作惊讶,连连摆手。

    汤卓道:“陶东家,我说使得便使得。”

    每任县丞上任时,上任的县丞会在节度使派来的使官的见证下将县府的一切交割给现任的县丞,一来让现任县丞对县里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二来是可以依此来衡量现任县丞的功过政绩,在未来的几年里,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县府是否处处有结余,都有一个可以衡量的标准。

    阳武县虽是个例外,上任县丞横尸街头,无人与汤卓细细交接县府的政务。

    但尽管如此,在他新上任的那段时间,节度使还是派了使官前来,详细将县府的一切归纳记载,用来以后考核他政绩。

    “县丞半年一归纳,一年一述职。”

    汤卓简单算了一下,越发觉得可行,“我来阳武县才四个月,还有两个月才到节度使派使官来核算县府的钱财结余,只要在县府使官抵达之前把我给你的东西补上,这件事便能应付过去。”

    陶以墨有些动容。

    偷偷倒卖县府货物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是特别稀罕的事情。

    与汤卓不同的是,那些县丞是出卖县府利益,中饱私囊,而汤卓却是为了保住阳武县的经济命脉,不存半点私心。

    当然,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说他有私心,那他的确也有那么一星半点。

    ——他希望自己的政绩好点,再好点,然后可以扶摇而上,独掌大权,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两个月时间,陶东家,你没问题吧?”

    汤卓问陶以墨。

    陶以墨肃容道:“县丞如此大义,我又怎能退却不前?”

    “县丞放心,在节度使派来的使官到来之前,我必会把蚕丝棉布送到县府,绝不让县丞难做。”

    “我信东家。”

    汤卓微颔首。

    将县府里的丝绸棉布偷偷运出来的难度极高,不适合在这种荒郊野岭来讨论,得到汤卓的许诺之后,陶以墨便不再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两人简单约定了一下商讨的时间与地点,便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仿佛他们两个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日头西斜,金乌渐弱,张予白眼睛能慢慢适应光线,周围的景致便向他涌了来。

    他看到汤卓安慰陶以墨,离得太远,他们的声音又低,他听不到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看到在汤卓的安抚下,陶以墨的脸色从凝重逐渐变得平和,说到最后,她似乎还笑了一下,姣好的容颜映着天边金乌,竟比那金乌之光还要夺目几分。

    “陶东家与汤县丞的关系真好。”

    他听到素节轻叹一声,“有汤县丞这位父母官立在她身后,陶东家的生意不知好做多少倍。”

    张予白眼皮轻轻一跳。

    “陶东家是商人,若不疏通官府关系,她又如何安稳经商?”

    张予白收回视线。

    素节点点头,“这是自然。”

    “可惜咱们这位汤县丞做事太死板,若他手腕能灵活些,便能与陶东家联手改写阳武县的政治与经济的格局。”

    “阳武县之事与你我无关,你我二人不必参与其中。”

    张予白神色淡淡。

    “六郎放心,我知道。”

    素节笑道。

    如果不是他们塞的蚕丝让陶以墨遭遇飞来横祸,他家六郎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帮陶以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他家六郎的底色。

    “六郎何时回府?我随六郎一道去。”

    忙完自己的事情后,陶以墨来找张予白。

    张予白道:“现在便可。”

    陶以墨立刻招呼自己的人,准备与张予白一道回去。

    可她还没来得及上马车,汤卓急匆匆向她走来,“陶东家,被毁坏的蚕丝太多,衙役们的车装不下,需得借你的马一用。”

    “县丞,没了马,我家东家怎么回去?”

    春桃有些为难。

    “六郎的马车上只有自己?”

    汤卓大手一挥,“既如此,便辛苦六郎把陶东家送回去吧。”

    “......”

    您还挺会安排人。

    马车上的那位主儿虽看上去清隽温和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冷的,笑意从不到眼底,其目下无尘的性子几乎能从他的淡漠里溢出来。

    他帮她,只是为了利益,并不想助人为乐。

    似这样一个人,与他谈利益便好了,谈感情温暖,便是越界了。

    陶以墨道,“县丞,我跟着您跑了一天,衣服上尽是灰尘,弄脏六郎的马车便不好了。”

    “这样吧,我与春桃她们在这里等您。”

    陶以墨对汤卓说道:“您把蚕丝运回去之后,再遣人来接我吧。”

    明明白白的划清界限。

    利益伙伴,好无感情可言。

    汤卓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陶以墨与张予白的关系想得太好。

    “这......你能行吗?”

    汤卓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近日附近不太平——”

    “啪嗒——”

    张予白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

    “县丞不必为难,我送陶东家便是。”

    清冷声音突然响起,打断汤卓的话。

    咦?这位贵公子怎么古道热心肠的吗?

    陶以墨有些意外。

    汤卓微微一愣,同样意外。

    ——是他与陶东家误会了六郎?真实的六郎其实是位厚道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既如此,便辛苦六郎了。”

    汤卓眉开眼笑,“这里乱得很,有你送陶东家,我的心就能放回肚子里了。”

    张予白微颔首,“举手之劳,县丞客气。”

    素节一头雾水。

    ——他家六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方才嘱咐他不要插手阳武县的话到底是不是他家六郎说的?

    疑惑虽疑惑,但素节还是尽职尽责指挥侍从抽出脚踏,对陶以墨做了个请的姿势。

    “陶东家,请。”

    素节道。

    陶以墨扶着春桃的手,坐上张予白的马车。

    “多谢六郎。”

    陶以墨笑着致谢。

    张予白神色淡淡,“东家客气。”

    素节紧跟着上了马车,给二人斟茶奉茶。

    “好茶。”

    陶以墨轻啜一口茶,忍不住赞道。

    张予白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盘,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素节,给陶东家包上一些茶。”

    “......”

    真大方。

    她只是随口夸一句而已,没想要他的茶。

    陶以墨哭笑不得。

    素节已手脚勤快包好茶,将茶叶递给陶以墨身后的春桃。

    陶以墨只好道:“多谢六郎。”

    这种感觉真奇妙。

    自从她见了张予白之后,她便一直在道谢,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道这么多的谢。

    这样不成,单方面的援助是施舍,有来有往,才能让生意做得长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贵族也比她这个略有家资的女商有钱得多。

    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银钱,其背地里的人脉与关系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她只要借用一二,便能让她的生意腾飞。

    ——明人不说暗话,她想与张六郎长长久久做生意。

    而不是做个一次性的生意,之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再搭理谁。

    短暂思考半息,陶以墨斟酌开口,一针见血道:“六郎既有鸿鹄之志,便该冲天而起,立不世之功,怎能屈居阳武,籍籍无名度一生?”

    “啪——”

    男人手中棋子落入棋盘,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响。

    这声音似乎与刚才没什么不同,都是清脆悦耳的,是极为正常的声音,可尽管如此,陶以墨还是觉得,她的话让张予白有所触动——

    棋子虽落入棋盘,却并未落在十字最中间,而是稍稍有些偏离。

    ——这不是顶级的对弈高手会发生的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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