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王半个月前悄无声息离开了王府,半月后又冷不丁冒回来,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萧王的作风,冷云枝尽管知晓,但看见萧舟野阔步朝自己走来,仍旧感到措手不及。

    冷云枝看见他就难以避免想起半月前的折磨,心里头还是有些犯怵。

    “王爷。”冷云枝福身。

    那只大手握住她交叠的素指,目光在她温柔典美的眉眼间流转:“好些没?”

    此话一出,萧舟野感受到她的指尖蜷紧,轻咳:“莫想岔了。”

    冷云枝掀了下眼皮,见他面色如常,可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古怪,似乎藏着与寻常不大一样的情愫。

    “好多了。”

    因为半月前的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彼此没有闲话,只是对弈。

    接连三日,萧舟野并未在此留宿,而是回观澜阁。

    芍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怕王爷和夫人的关系会就此僵化。

    “能否弹一曲给我听听?”萧舟野抿了口茶,指腹抚过琴弦,面无波澜地看向冷云枝。

    冷云枝垂眼:“王爷想听,自然是要弹的。”

    说罢,她摆好琴身,削葱根般的素指轻拨琴弦。庭院中的竹柏疏影摇曳,池中倒映着朦胧月色,悠扬的琴声宛若荡漾的碧波,翠托初荷,微风拂动冷云枝的青丝鬓发,淡淡的荷香乱入了屋内。

    现实与梦境重叠,分明是赏心悦目的一幕,金丝楠木太师椅上的萧舟野却剑眉不舒。

    所以,上一世的冷云枝爱上了萧舟野,而这一世的冷云枝,仍旧爱上一世的萧舟野。

    萧舟野眉头拧得更紧,掌中的茶盏仿佛也变得沉甸甸的,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如何也畅快不起来。

    分明他和上一世的萧舟野都是同一人......

    “王爷。”冷云枝站直身。

    茶盏搁在雕花紫檀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走上前去,逼近冷云枝。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额发上,冷云枝长睫微顿,藏在袖中的指甲将指尖的皮肉掐出醒目的白痕。

    “你害怕我。”

    冷云枝不敢与其对视,嗓音生怯:“没有。”

    屋内沉寂下来,只听得见风吹竹柏的声音。

    冷云枝心跳密集如鼓,她撒了谎,她害怕萧舟野的亲近。

    良久的沉默后,意想之中的情况没有出现,萧舟野转身出了宝华轩。

    接下来的时日里,萧舟野不常来了,上次女帝巡狩一案仍无进展,他除了忙碌军务,还会去大理寺跟进案审。

    他不来,冷云枝乐得自在,原想着现状能维持一段时日,谁曾料沈莹玥会怀上身孕。

    初闻此话,冷云枝大惊失色,她哪里想得到沈莹玥会如此不知分寸,左右看了眼关紧的门窗,视线重新落在沈莹玥身上,那些话在喉间酝酿了良久,头一次见她如此忧心忡忡,到底是说不出口。

    “我们借口去寺庙静养,到时候趁着没人,想法子打掉罢。”冷云枝握住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然而沈莹玥听了却急忙捂住自己的腹部,细眉蹙起:“这是我与时郎的孩子,我想留下来。”

    “玥姐姐,你莫不是疯了?你是王爷的侧妃,倘若被他知晓,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眼下落掉胎能掩盖过去倒也罢了,你若将这孩子生养长大,来日王爷发现自己养的是旁人的种,他如何会善罢甘休?”

    沈莹玥忽而啜泣起来:“我与时郎自幼情投意合,奈何身份有别,爹爹嫌弃他是个妓女之子,死活不肯我与他来往。他只是出身卑微,却是求取上进之人,凭自己做到了太乐局乐正之位,可爹爹还是执意将我嫁给王爷。”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冷云枝到嘴的话又说不下去了。

    “你家时郎可知?”

    沈莹玥摇头:“他要是知道了,以他的性子,定会直接带我走,可我不只是我,我更是侍郎之女。”

    “那你是想瞒着所有人,将这个孩子以萧家子嗣的身份生下来?”冷云枝咬唇:“你与王爷尚没有夫妻之实罢?”

    “我就是为了此事,想要来求你。”沈莹玥回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倘若来日事情败露,我断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沈莹玥顿了顿,又道:“我不会真和王爷发生什么的,妹妹莫要介怀?”

    冷云枝听了有些发懵:“我为何要介怀?”

    “妹妹对王爷当真没有半丝情意?”

    那双柳叶眸轻晃,迟疑间,摇头。

    “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沈莹玥从袖中掏出精致小巧的白瓷瓶,摊开她的手,将东西塞入冷云枝的手心。

    *

    萧舟野刚入宝华轩就闻到了淡淡的玉兰花熏香,瞥见从透雕楠木月拱罩后走来的冷云枝,瞳孔不由得微怔,喉结滚动。

    她今夜穿得清凉,菡萏淡粉薄纱交领大袖里的海棠绣花纹肚兜隐约可见,大片香肩裸露,冰肌藏玉骨,冷云枝手挽翠烟披帛,褶裙曳地朝他走近,蛾眉朱唇,窈窕嫣姌赛仙子,只不过神态有些扭捏,抹不开脸。

    萧舟野呼吸稍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然幽深。

    “王爷。”冷云枝福身。

    宽大的手握着她的素指将人扶起,注意到桌上摆满的菜肴,问道:“还没用膳?”

    “在等王爷。”

    “你怎知我一定会来?”萧舟野勾唇。

    冷云枝任由他牵着自己坐下,眼含秋波地望着萧舟野:“王爷若不来,我便差人去请。”

    萧舟野笑着坐下,眼底却闪过狐疑之色。

    “这是溱州有名的新丰酒,我今日特意去酒庄拿的。”清酒潺潺入金樽,冷云枝眼含愧意:“从前是妾身辜负了王爷的美意,这些时日里,妾身也想明白了,与其回蜀州蹉跎岁月,孤苦无依,倒不如留在京州侍奉王爷,王爷踔厉风发、正气凛然,从前是妾身有眼无珠,如今想通,只愿王爷能不计前嫌,留妾身服侍在王爷左右。”

    这番话语切情真,再加之冷云枝娇媚可怜的神情,任谁听了都会动容,可萧舟野了解冷云枝。

    倘若她不说这些话,萧舟野还会抱有几分希冀,这等薄面子的女子只会在举止间流露心意,此等急于表达,萧舟野不细猜都知她要做妖。

    萧舟野看着她递来的酒樽,不疾不徐地接过,轻嗅一下便知晓了,他的嘴角微扬,然后迎着冷云枝看似平淡时则紧张的目光,悠然饮尽。

    他倒要看看,冷云枝这回又是怎么个逃跑法。

    紧接着,他佯装头晕醉倒,耳畔是冷云枝小心的试探:“王爷?”

    冷云枝连喊了三声,确定他真的没有意识后,走到窗棂旁,给外面的恬儿使了个眼色。

    然而她足足等了三刻钟,还没把人等来,冷云枝有些急了,生怕药效过去,索性自己去找沈莹玥,刚要出去,人倒是来了。

    “玥姐姐是被什么给耽搁了?”

    沈莹玥面色不大好,习惯性抚摸尚未显怀的肚皮,只做了唇语:“这孩子太闹了,孕吐得紧。”

    冷云枝明了,带着几分好奇地轻触她的肚子,眼里闪过柔色,但须臾收起视线,道:“王爷昏睡过去了。”

    两个人一同走到紫檀方桌旁,面面相觑,然后心照不宣地架起了萧舟野的胳膊,把人放入了拔步床。

    萧舟野个子沉,短短的路程就将冷云枝折腾出了薄汗,她低头边给萧舟野脱官靴边说:“姐姐可要再对下明日的说辞?王爷精明,断不可露了马脚。待会儿我就去偏院呆着,若是姐姐有什么需要,叫醒我就好。”

    冷云枝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半天不见回应,疑惑地撩开垂落下来的纱幔,当看见那不知何时坐直了身来,正阴沉着眼紧盯着沈莹玥的萧舟野时,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孔状。

    而沈莹玥早已忘了呼吸,身躯僵硬到难以动弹。

    屋内的空气宛若凝滞,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萧舟野的双目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沈氏,你好大的胆子。”

    强大的气场震慑人心,沈莹玥慌乱地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王爷......王爷恕罪!”

    冷云枝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收到萧舟野的一记眼刀,惊吓到四肢发软,连忙和沈莹玥并排跪着,见他点穴吐出嘴里的酒水,全身的血液顷刻凝固。

    原来,他早就识破了。

    只听萧舟野吹起口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玄七疾风般出现:“王爷。”

    萧舟野面色阴翳地撕扯下床幔,带着恼怒之意甩在了冷云枝身上:“进来。”

    玄七抱拳:“王爷有何吩咐?”

    “时叙白所在何处?”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回王爷,时乐正巳时便已出了宫,如今回了自己院落。”

    “去把人给本王抓来。”

    “王爷!”沈莹玥瞳孔发颤,难以置信萧舟野竟会如此准确地知晓是何人。

    萧舟野的手臂分撑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意外本王为何清楚?”

    “王爷误会......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沈莹玥泪如雨下,跪爬在他脚边哭求。

    “时至今日你还要狡辩?你可知你请的机关师是谁的人?”萧舟野看着她的瞳孔慢慢放大:“是泉鹰阁的人。”

    闻言,沈莹玥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尽,颓然跌坐在地。

    冷云枝眼珠子转了又转,讶异于萧舟野密布的眼线,就像是密不透风的网,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那自己变卖宝华轩的器物......

    冷云枝的眼神渐露惊恐。

    他莫不是早就知晓?

    “早在你们第一次私会时,本王就派人盯着了,之所以不阻拦,是因为本王想看看,看看嫁作本王的侍郎之女究竟能不知检点到什么地步。”粗砺的虎口死死卡在沈莹玥的下巴尖上,空气中弥漫起了杀意:“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与外男暗通款曲,还怀上贱种,甚至意图让本王来接盘此子。”

    冷云枝见状心惊不已:“王爷......”

    “你住嘴!”

    暴戾的眼神横扫而来,冷云枝顿时噤言,他的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冰冷。

    他动怒了。

    “王爷,放过他罢,此事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勾引的他。”沈莹玥泪流满面,□□剧烈起伏着。

    阴冷的轻嗤在屋内回荡:“放过他?你别说他了,就是你们侍郎府,本王都会一概清算。”

    沈莹玥抽搐一滞,揪着他的衣袍哽咽:“王爷,此事与我爹无关,求王爷,不要迁怒于侍郎府。”

    萧舟野负手而立,粗暴地挥开她的手,绕过透雕楠木月拱罩之际,院外已经响起吵闹声。

    “你们王府这是何意!怎可随意绑人!”

    “纵是萧王再如何权势滔天,也没有无端绑人之理!快放开他!”

    “柳兄、白兄......”

    门外喧哗不止,听见时叙白吃痛摔地,沈莹玥闻声猛然站了起来,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来人,往死里揍。”萧舟野挺拔地立于台阶之上,漫不经心地捏响骨指。

    话音一落,侍从蜂拥而上,对着时叙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不要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沈莹玥紧抓着萧舟野的袖子下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求王爷,放过他罢,求求王爷......”

    萧舟野不为所动,连眼神也不曾施舍给她。

    沈莹玥作势就要冲上去阻拦,还不等靠近,就被暗处的侍卫困住步伐:“让开!都给我让开!”

    激烈的肉搏声在院中回响,冷云枝手搭在门沿,看着被揍的奄奄一息的时叙白和拼命挣扎却摆脱不了桎梏的沈莹玥,就仿佛看见了出逃多次但仍旧被抓回的自己。

    她一次又一次的明白,在绝对压制性的权势面前,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会出人命的!”沈莹玥望着头破血流的时叙白大喊着,情绪一时间涌上,腹中突然绞痛起来,她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唇色发白:“好疼......我的肚子......”

    “玥姐姐!”冷云枝抬脚就要过去,肩上却被蛮狠的力度攥住,她偏头,撞入那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够了,给本王把时叙白和沈莹玥一道丢进晟湖里去喂鱼,你们既然这么相爱,那本王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去阴曹地府做对亡命鸳鸯。”

    “不......”冷云枝心口发沉,央求道:“王爷,玥姐姐罪不至死,真的罪不至死,王爷心中有气,关押、流放、贬为庶人如何都可以,莫要造杀戮,不要杀了她们好不好?”

    萧舟野淡淡地瞥了眼她,面色不见和缓,朝众人吼道:“还不快动手!”

    “喏!”齐刷刷的回应后,众人开始动作。

    冷云枝目眦欲裂,清泪沿着眼睑中端坠落,眼见着沈莹玥要被拖了下去,她忙跪了下来,苦苦乞求:“王爷!求求王爷不要如此绝情,他们......”

    说着说着,冷云枝突然干呕起来,萧舟野一怔,担忧地蹲下身来护住她,还不等开口,眼前人忽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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