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司马毅只敢如常行走一小段距离。

    他信步到甜糕铺子前,还刻意假装腿足突然疼痛,闷哼了一声,吸引了周围些许过路者的目光,而后恢复跛足。

    甜糕铺子的老板,是个热心的中年妇人,见状,关切地询问:“公子可还好?”

    司马毅颔首,装作无奈,苦笑作答:“只是旧疾复发。没曾想这风痹病治了这么久,纵然有所好转,还是无法彻底恢复。”

    老板娘心疼地安慰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既然有所好转,长久地治疗下去,公子一定能更加康健。”

    司马毅听了,仿若真的被老板娘安慰到,感激莫名地粲然一笑,随后便说:“老板娘,给我四块甜糕。”

    老板娘一声“好嘞”,开始勤勤恳恳地装甜糕,用桑皮纸打包,交给司马毅。

    司马毅其实都想好了,倘若今日自己如常行走的事情真的被曹操发现,曹操派人前来质问,自己就按照如此言说,腿足恢复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如常。不信,他们可以去询问今日街市上的人。

    司马毅捧着甜糕去寻已经点好鲜肉汤饼的张春华、韵竹和横槊三人。

    三人在外饱餐了一顿,直到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才依依不舍地启程回司马府。

    傍晚的天际一片红橙黄紫,司马毅伸手,殷勤地帮扶张春华走上马车,并且笑着叮嘱:“春华,你回去可得快点帮我缝制香囊才是。”

    韵竹不解,反问:“公子急什么?这采摘桂花,洗净、晾干还需要不少时间呢。”

    司马毅则是不管不顾地回答:“总之,我要尽快地用上春华给我缝制的香囊。况且秋日短暂,得赶紧趁着桂花还多快做才行。”

    韵竹满面的嗔怪和不理解。

    张春华闻言,只温和地笑道:“好,我知晓了,回去后会努力赶工的。”

    司马毅便更是开心,连自己登上马车都是连蹦带跳的。

    横槊看得眼皮直突突,不由提醒司马毅,“公子,你可仔细、小心些。”

    司马毅不以为然,任性又道:“我是腿瘸了,又不是腿断了。这不能如常行走,还不能如常蹦跳一下吗?”

    横槊语噎。

    马车车轮又骨碌骨碌地顺着来路回到司马府。到门前下车,司马毅刻意走在最后,一边跟着前面的张春华几人往门内进,一边不时地回首观察对街的几个挑筐的小贩。

    出府前,也是他们紧盯着自己的。

    眼见自己进了司马府,那几个摊贩开始收拾各自的箩筐、扁担,准备挑起来,趁着太阳落山之前,离开归家。

    横槊本等在门边,欲落到最后面等待关府门。

    但是,就在他半阖上府门的时候,司马毅突然凑过来,接替他,目不转睛地透过门缝,直到看着那群摊贩消失在视野里,才不慌不忙地将宽阔的府门完全阖上。

    横槊一脸不解地盯着自然而然转身的司马毅。

    司马毅尴尬地假咳了咳,装作辛苦劳累地拍了拍手,感慨道:“这大门还有几分沉重呢,哈哈、哈哈……”

    横槊更觉得自家公子怪怪的。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司马毅倒是依旧安生。只除了他还是不怎么喜欢读书,见到有热闹就要凑上去。

    张春华由韵竹陪着一起去花圃里剪桂枝,司马毅便推着自己紧随她们,尽管嘴上有说有笑,但目光紧盯着地上那片棕黑的泥土,神色晦暗。

    张春华和韵竹、横槊一起将采来的桂枝放入木盆中清洗,司马毅也上前帮忙,不过他只认真地磨搓了一会,便开始有意无意向周围其他人泼水、逗乐。

    最后,四人身上都湿了。

    到晒干桂花缝荷包的那天,司马毅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张春华身边,目光炯炯地一会紧盯张春华俏丽的侧颜,一会又望着张春华翻动流利的巧手兴叹。

    他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如自己表妹般年纪的小姑娘居然琴棋书画、武艺女工样样精通。明明只是平展的布,在她的一针一线下,很快就变成一个精致的荷包,不仅馨香四溢,还绣有栩栩如生的梅兰竹菊,以及,桂枝。

    张春华特地多绣了一个有桂枝的荷包,用的就是司马毅最先挑选的紫绸。上面的桂枝除了好像有生命之外,还缠了一朵春日的桃蕊。

    桂枝……司马毅猜,张春华一定还在思念那个最原本、少年的司马懿。

    直至五六个荷包全都做完,先前在布庄中购买布匹定制的衣裳也都裁制好,已经是秋末冬初。

    凛冽的寒风像是刀刃一般,犹在清晨与夜晚,毫不留情地凌迟着众人。

    司马毅睡在床榻内里,等待还没有洗漱完的张春华爬床、就寝。他怕张春华冷,偷摸摸将已经捂热的手掌,越过中间横隔的被衾,塞入张春华的软褥之下。

    待张春华回到床边,吹灭了近处的烛火,掀开被褥平躺进去。司马毅的手掌已经离开,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温热传来。

    在司马毅看不清的光影之中,张春华面上的神情一滞,而后双颊渐渐染上绯红。

    良久良久,久到夜静得仿佛连虫鸣鸟叫都细不可闻,更不必说张春华的呼吸与动作。

    司马毅有些怯生地询问:“春华,你睡了吗?”

    张春华似乎将脸半埋在被衾间,嗓音闷闷的,有几分软糯、悠远,回答:“尚未。”

    “那你介意同我说说话吗?”司马毅又道。

    张春华轻叹,“你说。”

    司马毅便扭转了一下身形,整个人平躺着,面对最高处的帐顶,目光纵远,双臂从被褥间伸出来,压着被沿,交织在自己胸下。

    司马毅缓缓地开口:“距离我们上次出府、去往集市,应当有两月了吧?”

    张春华微“嗯”。

    司马毅接着道:“若是曹操还在派人盯着我的话,是不是我们外出的消息,已经被他知晓?倘若我期间要是有什么错漏之处,他是不是已经该派人来问我的罪了?”

    “当是吧。”张春华语气平淡地回答,“不过,曹公如今当在北面乌桓之地,即便知晓了你的消息,饶是觉得有不妥之处,估计也分身乏术、难以处置。”

    “况且,你那日,我记得并无什么不妥。”张春华从被衾之中探出首来,转眸看向身侧的司马毅。

    因为光线晦暗,隐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司马毅的侧颜线条清晰,眼眸幽邃、鼻梁挺拔,双唇显峰露谷,下颚线延伸入颈项,至颈脖中间,又有极高耸、清晰的凸起,像一座高峰的尖顶。

    张春华望之愣了愣,而后羞赧地撇过脸去。

    其间,司马毅好像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张春华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心虚。他又在说道:“春华,如果那日我们放晚雪逃脱,曹公知晓了我装病的事情,怪罪下来,或许看在我父亲、兄长的面上,不涉牵连,只惩处我一人。倘若我死了,你现在该怎么办?”

    “丧夫之妻,又无子嗣,当被遣散归家吧。”张春华自觉客观地回答。

    “那如果我没死呢,而是被下了牢狱,十几、数十年不得归家,你又当如何?”司马毅的追问,不知为何变得情切,人也侧过身,完全地凝视着面前的张春华。

    张春华蔚为不解地回眸与他对视一眼,尽管看不太清,但张春华隐约就是觉得他目光焦急、炽热,看得张春华有些不好意思。

    张春华又回过头,继续顺着他的假设作答:“夫君既然没死,我当留在家中,无论十几还是数十年都该如一日地等待夫君归家。”

    “可等我回来,你已经老了。或许,我一辈子都回不来,你就要留在没有任何亲眷倚靠的司马府,蹉跎终身吗?”司马毅语气更加激动。

    张春华忍俊不禁,但又微微叹息,“我既已嫁你为妇,本应是如此。”

    “春华。”司马毅突然郑重地又唤张春华的闺名,沉吟了半晌,继续说道,“如果我死了,或者是不见了,我希望你不要等我,就直接离开司马氏,回自己的家去,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那也要仲达你给我休书才行。”张春华憋忍不住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若是你死了,倒也好说,我丧夫,做个孤寡。可若是你没死,倘若没有休书、或者和离书,我就一辈子会是司马氏的内妇。”

    “我离不开司马氏,也回不去家。”张春华倏尔又怅惘起来。

    司马毅闻言一怔,接着定定又道:“所以,如果我想要放你自由,就得写休书或者和离书吗?”

    “律法本是如此。”张春华不咸不淡。

    “可春华你不是说如今的法令废弛吗?”司马毅说着说着,也哑然失笑。他忆起自己责备张春华杀人、说她是违法犯罪的时候,她如此回怼自己。

    张春华听了,有几分羞愤,但转瞬跟着也笑,又在回答:“律法确实是废弛,可我自幼受教导便认定了这样的事。除非有人抢掳或者胁迫,不然我定是不能在为他人妇时重获自由、乃至改嫁他人。”

    “春华,人该多为自己想想,自私一些。”司马毅慨叹一声,情不自禁地抬起左手,越过阻隔的被衾,落在由被褥遮蔽,张春华瘦削的肩上。

    即使没有肌肤接触,但是肩头、胸上突然一重,张春华还是觉得羞赧、不自在起来。

    这样,司马毅算是在抱她吗?

    张春华呼吸微微变得轻缓、谨慎,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本也是个自私的人。从前,只在意父亲与自己。嫁给了你,才不得不多在意你一些。”

    你是我的夫君啊。

    张春华不敢说出来,只能比着唇形,无声。

    司马毅又是一滞,抚上张春华肩头的五指无限地收紧、用力,直到张春华轻声“疼”,司马毅才诚惶诚恐地松开手,而后急忙地背过身去。

    司马毅颤声说道:“春华,夜深了,睡吧。”

    张春华颔首,继而恍然意识到司马毅看不见,又“嗯”了一声,也转过去,背对司马毅。

    待两人的呼吸又恢复安静和平稳。

    张春华突然再次开口:“仲达,多谢。”

    多谢你为我提前温暖了被褥。

    司马毅没有回答张春华,仿若睡着了,可是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怅然地睁开眼眸,略为湿润,笑叹:“我最后也只能做这些了。”

    “春华,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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