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璧意味不明地笑笑,随后望向掀帘而出的中年妇人。

    妇人保养得宜,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三绺头鬓边插着一朵金丝蕊粉绢花,身形微丰、纤指窈窕,与云怀璧四目相对,惊叹道:“好个容华绝代的妙人!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衣裳?”

    云怀璧道:“可有白色料子?想裁件披风。”

    “当然”,妇人从内室抱出未竟的半卷银缎,信手倾泻在六尺长宽的木桌上。

    清冷似雪、皎洁如月,云怀璧不吝溢美:“贵店的匾额,还是过于保守了。”

    掌柜笑道:“云锦乃上用之物,我等岂敢僭越。但要真论起来,我家娘子的本事可比云锦局的那些老师傅强得多。”

    “净胡说!”

    妇人语气虽是嗔怪,眉眼却是欣喜,云怀璧笑道:“二位琴瑟和鸣,真是让人羡慕。”

    妇人忙道:“姑娘是有福的面相,定也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的。”

    “心上人?”云怀璧平静道:“我的心上人,九年前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茗儿瞪大了眼:老爷不是在楼下坐着吗?!

    她似窥见惊天秘辛般捂住嘴:老爷不是先生的心上人!

    老爷痴心错付了!

    这话未免太伤感了些,妇人似笑非笑道:“若无心上人,做别人的心上人,也能余生幸福安稳。”

    云怀璧不再接话。她依照店中规矩,付了一两银子的定金,令掌柜一个月后将布料送至东林书院。

    下了楼,见一惯端方雅正的高灼言难得地露出了窘迫局促之态,云怀璧忍不住逗弄道:“高兄与那掌柜娘子,难不成有段露水姻缘?”

    “切莫打趣。”

    高灼言整了整衣裳,复昂首挺胸出门去。

    *

    莫愁湖上有一楼,名曰胜棋楼,传闻朱元璋曾与徐达在此对弈,徐达胜棋的同时将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以全君臣之礼。

    百年倏忽而过,胜棋楼几经辗转,现下流落到了一位神秘的富商手中。富商仿照胜棋楼,在太湖边修建问棋楼、在西湖边修建观棋楼、在镜湖边修建语棋楼……凡此种种,不亦乐乎。

    当云怀璧得知“问棋”二字是这等典故时,相当失望。

    好在景致上佳。

    六楼,古朴的花鸟屏风隔出一座雅间,雅间的格局与亭阁无异。除了中央摆着一套寻常的桌椅炭盆外,东西侧还有两道座凳楣子,可倚栏而望,将太湖风光一览无余。

    昨日下了初雪,山头覆了白,凭栏瞻眺,不知是低垂的云霭还是连绵的远山。

    等着上菜的间隙,云怀璧懒懒地靠在檐柱边,看高灼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兄有话不妨直说。”

    高灼言在她对侧坐下,踌躇道:“其实方才那布店掌柜的娘子,不是旁人,正是我的……”

    他踯躅再三:“是我的前妻,也是我的姐姐,叫珊瑚。”

    云怀璧唇边噙着玩味的笑,分明与他平视,他却备感压迫,那朝堂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父亲原是穷苦书生,年轻时入赘了一家商户。我五岁时,父亲突然反了悔,带着我离家出走,一直照顾我的珊瑚不忍看我在外头受苦,便也逃了出来。

    而后,父亲沾了赌瘾,很快将母亲施舍给他的家财败光了,人也被那些亡命赌徒活活打死。是珊瑚不惜棍棒加身,告到官府拿回了小半家财,还送我去了东林书院。”

    云怀璧笑道:“于是你以身相许了?”

    高灼言听着别扭,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弱冠那年中了举人,给了珊瑚妻子的名分。珊瑚一手绝妙女工,想和我一同在江南经营布料生意,可我不愿放弃读书人身份,一心扑在仕途上,久而久之生了分歧,便将商铺与旧宅给了她,与她和离了。”

    “不止吧。”

    高灼言如坐针毡:“我与她还有个孩子——”

    “高祈安?”云怀璧笑吟吟道:“现在叫李祈安,那掌柜姓李。”

    “是。”

    高灼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都知道?”

    云怀璧挑眉:“饶星岳是我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吃素的,满朝文武往上数三代,早被他扒得干干净净了。”

    饶俊,字星岳,曾跟随云怀璧克倭患、平荆襄,战功赫赫。她将李莫童凌迟后,便推了饶星岳上位,领锦衣卫指挥使。

    “怎么不早说……”

    “你不也没说么。”

    高灼言长叹道:“实不相瞒,朝堂上我虽与你立场不同,但很感激你那条废除贱籍、不限科举的新法,否则祈安父母皆是商户,此生便无缘东林书院,更无缘科举了。”

    “呵”,云怀璧嘲笑道:“我最烦你们这些东林党,一个个地瞧不起商人,一个个地又多少带了点商户血缘。新法颁布时,你们叫得最欢,等到新法真正实施时,却作为受益者通通闭上了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高灼言作揖道:“您教训得是。”

    “哼”,云怀璧极为舒畅地笑道:“方才看你前妻与掌柜夫妻和睦,且余生能醉心于所爱之事,你也不必再有挂念了。”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我本就无甚挂念”,高灼言犹犹豫豫道:“你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

    “我曾有婚配。”

    “与我何干。”

    轻飘飘的四个字宛如雷霆万钧,高灼言只觉满眼银白色的雪景霎时变得灰白。

    与她何干??

    他早该想到的,不过问的背后,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揪着最后一点希望。

    云怀璧道:“当然了,若不是早知你孑然一身,我也不会与你同舟而行、同席而饮。”

    “你不是这么古板的人。”

    云怀璧笑了笑:“无关古板,只是不愿后宅女子不安心而已。从前我私下面见有家室的朝臣时,总是有第三人在场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家室,且从不与我私下见面。”

    高灼言语噎。

    他在期待什么。

    他于她而言,从来都是政敌,从来都是她最厌烦的东林党人。

    *

    言谈间,两人点的蟹粉酪、蟹酿橙、乳鲍螺、黄金鸡、蜜渍梅、青精饭、和两碗消食的沆瀣浆陆陆续续上齐了,云怀璧正准备动筷,屏风又被敲了两声。

    这回来的是酒煮蕈、梅花脯、甚至一大盆拨霞供……

    店小二源源不断地将菜单上其他菜品如流水一般端进来,很快占满了桌面,只能另拖来一张桌子,一盘一盘接着摆上去。

    “满汉全席?”

    云怀璧与高灼言瞠目结舌。

    店小二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大当家的请来。大当家二话不说,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绿松石,弯腰递给了云怀璧。

    这绿松石甚是眼熟,云怀璧解下腰间叮叮当当的组佩,果然与其中一块别无二致。

    大当家笑道:“姑娘的九色佩可是周小姐所赠?”

    云怀璧点头。

    大当家道:“咱们问棋楼是周家的产业,姑娘既是周小姐的贵人,岂有不好生招待的道理”,他将三四十道菜肴扫了一遍:“姑娘每样都尝尝,若有特别喜欢的,我再命人多做些,让姑娘带走。”

    云怀璧试探道:“那这些菜——”

    大当家哈哈大笑:“自然是问棋楼孝敬姑娘的。不打扰姑娘用膳了,告辞。”

    好个意外之喜。

    云怀璧乐道:“我知道从愿出身富商,却没想到富成这样。高兄,今日你不必破费了,高兄?高兄?”

    高灼言自觉没趣,好你个周从愿,连请客吃饭的机会也不给我一个。

    “你学生可真厉害。”

    他瓮声瓮气道。

    云怀璧把玩着九色佩,见其上金线串连的各色玉石足有四十五颗,倘若每一颗都象征着一处产业,那么周家人的足迹不说遍布整个大明,遍布江南必是绰绰有余。

    “想什么呢?”

    云怀璧回:“想到一件事情,一件大事。”

    “商阁老的案子?”

    云怀璧不语,算是默认了。

    “其实我也可以帮你的。”

    高灼言诚恳道。

    云怀璧摇头:“你仍有官职在身,还是不要牵涉为好。”

    高灼言无奈道:“我早已向朝廷上书乞骸骨,请了三次,都被吏部驳回来了。”

    “吏部?”云怀璧歪头问道:“你我走后,现任内阁首辅是吏部尚书李如昭?”

    “不错。”

    “那他可得自求多福了。”

    “何出此言?”

    云怀璧掰着手指比划道:“自我记事起,第一位内阁首辅是徐仲呈,最终被流放岭南,成了道士;第二位是我恩师,断头于西市,死不瞑目;第三位是我,拶刑断指,贬为庶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至于李如昭嘛,高兄猜猜,他会是怎样的结局?”

    高灼言不这么认为:“好歹是国舅爷,小皇帝想必会手下留情。”

    “天要亡他,天子又能如何?”

    云怀璧夹起一块蟹粉酪,眯起眼睛细品,只觉入口即化,留得鲜香满喉。

    她心满意足地笑道:“子姑待之。”

    高灼严的筷子一顿:“如今你还念着朝廷么?”

    云怀璧似有所指道:“送到我眼前的,不想看也得看,送不到我眼前的,我就不看了。”

    高灼言默然放下了筷子:“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说吧,今日带我来问棋楼,究竟所谓何事?”

    高灼言沉声道:

    “浙江宁波沿海,闹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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