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俏倒也没有多紧俏。”东坛捧着水,警觉地看了一圈,大家都坐得很远,“就是晒伤后大家都想喝水而已。”

    芮礼没有李琢光那么好的脾性,有耐心一点一点引导对方的情绪和答案。

    她压着眉眼,连正眼都不愿意给东坛一眼,往后一靠,靠近东坛的胳膊搭在背后的靠背上:“那为什么想喝水想得这么恶心?”

    地板上又绿又红的液体蔓延,流入地板间的缝隙,像有自我意识一样悄悄绕过芮礼的鞋子。

    她分明神色寡淡,却让东坛觉得自己身处深不见底的寒潭边,若是不小心脚滑,便会坠入无底深渊。

    东坛眼神惶恐,眼白中的红血丝攀咬眼球,被吓得直哆嗦,话语结巴而破碎:“因为、因为……”

    “嗯?”

    芮礼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声音极轻,却极有分量感。

    东坛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一个能救他的路人,但周围人都因壮汉的断手对芮礼心有余悸,连看都不往这里看。

    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掉落,泪水沾在破皮的脸颊上,刺痛和恐惧扭曲了他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骗了你。”

    他下半身坐不住医院滑溜的座椅,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被芮礼提溜着衣领一把拽起来。

    她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也并不在意东坛会不会痛。

    她另一只手拿过水瓶,东坛紧攥着不放手,但他的力气远没有芮礼大,还因自己用力而粘下一层皮。

    “不说的话,我就带你走了。”她弯起眼睛,将语气放柔,轻声细语地威胁,“你觉得这里会有人帮你吗?”

    这时候,她听到耳机里有个陌生的女人在说其它城市提供几近免费的食材,以及城市里剩余的人都是些什么类型,小小地出了一会儿神。

    这一刻,东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上了一艘贼船。

    就算有人愿意帮他又怎样呢……

    现存生命异种等级大多都在六级以下,普通人到达七级就能称上一句天才,八级都万里挑一,更别提九级和十级。

    全星际亿亿万生命,十级异种不超过一百个。

    他是三级异种,刚才那壮汉身上散发出的气场比他强得多,至少高出两个等级,所以他才一动不能动。

    而这个女人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捏碎对方的手腕,这种程度的差距,也不是三四级能概括的。

    一个绝望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冒出来——

    不光是医院里,可能整座城市都没有打得过眼前这个女人的人。

    他当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司机是个碰上去感觉一推就死的废柴,结果车子里居然还有这种等级的家伙。

    “0091号,吉珂,请到三号就诊室。”

    距离东坛还有十个号码。

    他想拖延时间,等叫号叫到他就解放了。

    但芮礼的耐心告罄,右手抚上东坛的后脖颈,动作温柔如情人,下一秒,手指一扭,硬生生将东坛脖子后的一块肉撕了下来。

    “啊!”

    东坛捂着脖子扯开嗓子惨叫,他因恐惧而腿软,连滚带爬地远离芮礼跑向护士台,留下一路的血痕。

    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的清洁工拿着拖把过来拖地,那清洁工年纪很大,背脊佝偻,有一只如动画中巫师那般巨大突出的鹰勾鼻。

    这人一步一顿地清理血迹,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是结了痂的红褐色疤痕。

    芮礼移开目光,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看那小男孩焦急地向护士台求助,而护士抬起头看了一眼男孩手指指向的芮礼,就收回了目光。

    “我是来救人的,不是去送死的。”她将转椅转向背对东坛的方向。

    “可是——”东坛一瘸一拐地绕到护士面前,“可是我就要死了,你不是救人的吗?救救我啊!”

    护士瞪了他一眼,眉眼间的不耐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蹭地站起来对着芮礼问:“喂,你想杀死他吗?”

    她声音有点大,周围的病人纷纷朝她看去,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芮礼。

    一看是这个煞星,再都收回目光,假装自己没听见。

    芮礼弯着嘴角,笑容无害:“当然不会啦,杀人是犯法的。”

    护士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听到没有,她不想杀你,去去去,别烦我,我很忙的。”

    她烦躁地翻了翻浮在面前的虚拟屏幕,连续按下了两个号。

    “0092号,霍阳,请到五号就诊室。”

    “0093号,卫虹,请到十号就诊室。”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看到东坛还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翻了个白眼,坐下去,彻底不理东坛了。

    东坛脸上就连掉了一层皮的部分都苍白起来,他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笑意盈盈的芮礼。

    芮礼的耳麦里突然传来李琢光带着笑意的声音:“芮礼,你现在好像个反派啊。”

    *

    “芮礼,你现在好像个反派啊。”

    说这话时,李琢光刚跟在寿向身后走了一遍实验室。

    知道有总部来的淸剿队,大家都严阵以待,拿出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李琢光看。

    哪怕李琢光明白她们没有敷衍了事。

    正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是这些人能拿出的最好结果,而这些结果也实在是一言难尽,更让她对这个城市的现状感到担忧。

    实验结果上下单位不统一,报告的字体粗细不统一,不够高的等级,和工作完全不匹配的异能。

    这些人年轻、没什么经验,是被放弃了的选项。

    她们或许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不知道。

    李琢光来回翻看材料。

    她们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用最笨的穷举法,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挨个用死种定位器排除。

    长长一串名单,她们试了几千次,最后终于排除到只剩三个,地下水源、建筑表层防紫外线涂料以及瓶装水。

    看到瓶装水属实在李琢光意料之外。

    寿向解释说这是后来加上去的,因为地下水源的实验结果已经临近尾声,倾向于不是。

    李琢光垂眸,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实则只是在听耳机那头东坛在与芮礼坦白。

    他先提到了大脑晒伤,这一发现李琢光已从寿向口中得知。

    “……后来,社区里的阿姨叔叔就开始不对劲了。

    “她们分成三类,第一类人只想喝瓶装水,第二类人只想喝自来水,第三类人什么都不想喝。

    “最后,后两类人的晒伤都越来越严重,但瓶装水已经被第一类人抢光了,要等下次物资输送进来,还要一个月。”

    “那你算哪一类?”

    “我?我当然是第一类啦。之前说穿着晴山制服的人会抓人出去晒太阳,抓的都是后两类人。

    “……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东坛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远离了一些。

    “真的是真的!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抓走的全是后两类人,没有一个喝瓶装水的被抓走。

    “所以……所以就传出一个说法,只有喝瓶装水才能活下去……”

    “这么离谱的说法你们也信?”

    “那,那,那我们都以为你们有什么特殊手段,能检测到我们喝了什么水,还有人专门分析怎么喝自来水能和喝矿泉水一样。”

    “……”

    李琢光回神,调低耳麦音量,询问道:“听说最近有身穿晴山制服的人去居民区抓人出去晒太阳?”

    寿向脸色一白,呆愣片刻后颓废地垂下肩膀:“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发愁。

    “那些人都不是二十部的员工,甚至身体内都没有晴山芯片!不知道都是哪儿来的。”

    她眸中燃起微弱的火光,讨好地笑着搓手:“李队长,请问能不能拜托你们……”

    顿了顿,似是看李琢光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才继续说:“我肯定付钱!您要多少报酬都可以,我肯定能筹齐付给您!”

    李琢光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上半身板正,让她能与自己平视:“报酬到时候再说吧,你手里掌握多少情报?”

    寿向食指与大拇指凑在一起,捏出一条极小的缝隙:“只有她们的人数和出没过的地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是觉得自己这委托实在太强人所难。

    她不禁低下头,目光落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实验报告上。

    刚才李琢光看报告时,尽管李队长一直努力掩饰嫌弃和失望,但还是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并不是一个天赋出众的孩子,异能等级鉴定出来是七级时都觉得自己是彩票中奖。

    工作以后,因为不善言辞,不会舔上司被边缘化。

    晒伤病发后,大家有后台的、有财力的、有权势的都成功逃窜,只剩她这个大学刚毕业的三无人士,留下来处理一地的烂摊子。

    这么些年来,她谨小慎微,见过太多直接的、掩饰过的恶意,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发现李琢光的真实心理。

    算了吧,还是不要接了。

    本来李队长来这里清剿死物异种就已经在卖命了,她有什么资格再对李队长要求更多?

    这么想着,可她却说不出口。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

    寿向在心里暗骂自己。

    就是希望对方接下委托,实在不济,也由对方拒绝,这样一来不管如何,自己把能做的都做了,道德上不会谴责自己。

    ……可是就会谴责李琢光啊。

    对方凭什么因此背负不好的名声?

    而且在二十部工作的时候,自己有听到过李琢光的名号,对她,唯有敬佩二字。

    她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欲毁掉对方三十多年的努力?

    寿向鼻子有点酸,她觉得自己快掉眼泪了,心中天平在赌一把和放弃吧之间来回摇摆,最终向右侧倾斜。

    ——晒伤病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还是不要给李队长更多的压力了。

    “算了吧,这太难为你了,你就当我没说。”

    “可以啊,把资料给我。”

    寿向鼓起勇气,连珠炮似的说完一整句后才迟迟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她抬头,正对上李琢光明亮璀璨的双眸,听到对方耐心地重复一遍:“我说,可以啊,把资料给我,如果来得及,我今天就能去把人抓回来。”

    寿向呆住了,脑海里霎时间一片空白,这双坚定的眸子深深刻印入她此刻的记忆,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还是秘书晃了晃她的身体,她才如梦初醒,慌忙地翻找起文件,给李琢光投送。

    十行俱下,李琢光很快就看完了文件并且给出结论:“今天下午去蹲点,没问题。”

    “那死物异种呢?”寿向见李琢光竟然把这个任务提得这么前,多少有点惴惴不安,“会不会影响您自己的任务?”

    “不会。”李琢光安抚性地拍了拍寿向的肩膀,“有些事情,可能抓住一个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很多。

    “你要相信我的职业嗅觉呀。”她咧开嘴,眼中色彩愈浓。

    看到李琢光的笑容,寿向的心情莫名平静下来,她点点头,正色道:“有需要您联系我,就算我死了,我的秘书和这些研究员也一定会回您的电话的!”

    李琢光食指轻点寿向的额头:“别说不吉利的话。”

    最终,寿向留李琢光一行人吃了午饭,李琢光还贴心地给芮礼和东坛打包了两份。

    离开市政厅时,恰好是日光最猛烈的时候。

    李琢光用寿向给的冰凉贴贴在方向盘上,虽然晒久了还是热,但至少不会握不住。

    她们去医院接上了芮礼和东坛,问出东坛家的地址,假意先送他回家。

    路上,东坛为了缓解被芮礼注视着的压力,一直在找李琢光聊天。

    李琢光特别热情地应和他,只希望多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信息。

    十分钟后,她们到达了东坛居住的社区。

    高耸入云的封闭式钢铁巨人被葱绿的植物围满外墙,李琢光挑了个阴影处停车。

    东坛道了谢便想下车,却发现车门的锁没有打开。

    “别着急啊。”芮礼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让你下车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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