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坐呀!”

    范老三提了一壶滚烫的香片走过来,洪亮的嗓音将紫心从记忆泥淖的拉了出来。

    她清醒过来,咬着牙去摸后腰的刀柄,可惜司令府门前早已恢复平静,只有两名卫兵抱着来福枪,茫然地望着前方。

    她暗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转身坐在油腻腻的方桌前。

    一碗滚烫的馄饨镇在面前,范老三笑吟吟地排上一盘盐水花生,摆了一碟瓜子:“客官慢用!”

    “老板,坐。”紫心伸手邀请。

    范老三本是个热络的人儿,巴不得这一句,忙扯过凳子坐在紫心对面。

    紫心掀起面纱,目光相接,范老三一怔:“哟,原来是位夫人。小人还以为是位俊俏的公子呢。”

    相逢已不相识。

    紫心不意外,只是满腹悲凉,她仿佛做了鬼,飘荡在人世间,无根无基。

    “在下姓金,来城里进货的,想和老板打听点事情。”她挤出一丝笑容。

    “不瞒你说,全曲州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范老三的一条腿早已不知不觉踏上条凳,吹嘘起来。

    “我前年来曲江的时候,那时还是殷司令,怎么……”

    “嘘。”

    范老三忙止住她,探头出布帘,四下里望了望,重又坐下来,神神秘秘地说:“殷家死光了,如今曲州姓冯。”

    “死光了?怎么回事?”。

    “听说,除夕祭祖,殷家大小姐殷紫心把猪血糕翻了,撒在祖宗排位上,惹怒了鬼魂。不得了,才出正月没几天,她便一条白绫上了吊。”

    紫心的双拳紧紧地攥着,面上却只是好奇:“吊死了?”

    范老三点着头,张嘴吐出舌头,模仿着吊死鬼的可怖模样。

    然后他又绘声绘色地说道:“那恶鬼又缠上了她哥哥殷镇,就在她死的当天,殷镇在齐云山剿匪,连人带马掉到山涧里摔死了。”

    “摔死了?”紫心咬紧了牙。

    “还没完呢。”范老三嘶嘶呵呵地吞了口热茶:“那殷老爷年前便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听见这两条噩耗,当场便断了气。”

    紫心终于闭上了双眼。

    “老司令一死,这曲州四境的响马全都反了。殷家的上门女婿冯雍带着巡防营守城,他海门镇守使的爹冯麟海率兵剿匪,足足杀了三个月。哎呀,死的人哟,听说齐云山的山涧里尸横遍野呀。”

    “曲州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响马了?”紫心又睁开眼。

    “听说是‘两江好’带着胡匪从关外杀来的。”

    “哼。”紫心满是嘲讽:“关外的胡匪。”

    范老三见客人不以为然,便回过神来:“莫非客官与殷家有旧?”

    “哦,认识他们家的马夫。”紫心迟疑地端起茶碗。

    “唉呀,那您是肯定见不着了。”

    “怎么了?”

    “司令府的男丁全都随冯司令剿匪,战死了。”

    “都战死了?”紫心心里一惊。

    “是啊,要不说这鬼厉害呢。”

    “女眷呢?”

    “病的病,死的死,卖的卖。现在司令府里全是海门冯家的人。”

    紫心的浑身颤抖起来,她万料不到,冯麟海居然连仆佣都不放过。

    她将茶一口饮尽,冷的热的浇上心头。

    范老三还在念叨:“这冯家就是不一般,镇得住那怨鬼。听说,冯麟海已经攀上了幽州都督,这几日,便有上峰来宣旨,擢升他做曲州司令。”

    彼时,京都的总理府形同虚设,掌握实权的是幽州督军江少卿。老百姓的脑筋依旧留在前朝,分不清这许多官衔,便按照旧制随口乱封。

    紫心想,冯麟海名不正言不顺,骗取了曲州,鸠占鹊巢,定是担心京中生疑,便放下架子,去抱江家的大腿。

    范老三又嗑了一会瓜子,见客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便讪讪站起身,抄起抹布擦拭着灶台。

    紫心发了一会呆,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便牵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短短几刻钟,那太阳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四处昏天黑地地。

    紫心仰着头,望向浓厚的云层。冯雍,你盗得了一时,掩不住一世。

    她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蹄扬起阵阵尘土,须臾便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曲江把曲宁城一分为二,沿江两侧均为租界,传闻此地为龙脉所在,许多政府要员退休后便会来此养老,谋图东山再起。

    前副总理朱邵仪也是其中一员。

    上一任总统被迫下野后,他因与德使交厚,被推荐去胶州给马尔科总督做高级顾问。直到而殷家巨变,冯麟海上位。

    朱邵仪与殷龙是故交,马尔科不愿与新司令翻脸,便出了厚厚的养老金,把他打发了。

    冯麟海对朱邵仪苦苦挽留。

    邵仪却不肯再出山,只是翻修了自己的临江老宅,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冯的眼皮底下。

    这通往老宅的路,紫心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可是她却迟钝地在暗巷里踯躅,直至日头彻底落山。

    租界的别墅都建在半山腰上,一座胜似一座地比着奢华。

    朱府的设计师是德国人,偏好巴洛克风格,可惜工程做了一半,便跑回国去了。好在余下半边中式旧宅却不违和,反而交相辉映。远望过去,尖顶琉璃,红瓦绿树,别具一格。

    紫心望着朱府的门楣,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然而前尘往事早已被车轮碾压在尘土里,血流肉烂。自己的,父兄的,如今,又要算上家中几十条无辜人命。她不知要怎样做,才能还清冤仇。

    她将马系在街后的拴马桩上,沿着一片泥灰色的高墙走过去,默数着门洞子,终于在一面紫铜门前停了下来。

    这门似乎已经废弃了许久,四个角都挂着厚厚的蛛网。

    紫心端起那把锈青大锁瞧了瞧,又走到一旁粗壮的雪松旁,踮起脚,将手伸进树洞里,搅过软绵绵的苔藓叶片,摸出了一个布包。

    布包在月下展开,现出一枚生锈的钥匙。紫心将钥匙顺利地滑入锁孔,却不禁犹疑,她,还能认出我吗?

    从废门进去是堆得高高的发霉的柴禾,数年积压下来,无人问津。

    绕过柴禾,便有一条僻静小路穿过后厨,前往内宅。

    这是她们小时候探好的隐秘路径,顽皮的少女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与幻想,哪知世道险恶。

    后厨飘出馥郁的奶香,那是女仆在烤制面包。熟悉的味道柔软缠绵,笼罩在紫心身上,带来一种回家的安稳感。

    她从一人高的玫瑰花树中走过,拨弄着长长的花枝,手指被刺破了,鲜血直流。疼痛感令她清醒过来,她一边吸吮着伤口,一边暗自祷告。

    “珍珠,你在哪?”

    一个穿丁香色蕾丝洋裙的少女从月亮门里跑出来,甜声地唤着。

    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一只雪白的肥猫来,脸小小的,身子却敦实得宛如一枚秤砣。它向着少女奔去。

    紫心拦住了它的去路,一弯腰将它揽在怀中。那猫也不挣扎,竟胖头一歪,抵住她的胸口。

    “珍珠,你还认得我!”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肥猫用凉凉的小鼻子闻了闻紫心的脸,仿佛在问:“你怎么哭了?”

    紫心忍不住又笑了:“小笨猫,又把脚脚踩脏了,仔细一会你妈打你屁股。”

    “谁在哪?”

    寻猫的少女听到了声音,收住脚,遥遥地望过来。月色下,见一位黑衣女子正抱着白猫倚着玫瑰树,流着泪对她微笑。

    这女子小麦肤色,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火红的玫瑰花遮住她的唇,显得又野又欲,仿佛聊斋里危险的女妖。

    少女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朱灵鹿,你不认识我了?连珍珠都认得我。”女子声音颤抖。

    少女愣住了:“我,我们见过吗?”

    “你还记得这世上有人给你起过‘呦呦’这个名字吗?”

    少女大吃一惊,这是她发小给她起的昵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她将黑衣女子上下打量:“你,你认识紫心?”

    “我就是殷紫心。”

    女子泪水决堤:“灵鹿,你看,珍珠都认得我。”

    “五小姐?是你在那儿吗?”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丫鬟正提着灯笼走过来。

    灵鹿望了望丫鬟,又望了望眼前这自称紫心的陌生女人。

    她迅速下了决心:“是我,我不舒服,不去陪伯父吃完饭了,你们去把饭菜送到我房里吧。”

    将丫鬟们都遣散了,朱灵鹿锁好两重房门,打开窗子,黑衣女人翻身进来。

    灵鹿谨慎地打量着她,她突然从后腰拔出弯刀,在空中挽了个花,轻轻一掷,那刀片擦着茶桌上的蜡烛飞出去,插在博古架上。

    蜡烛噗地灭了,却没有倒。

    “你还记得殷家飞刀吗?”紫心问。

    灵鹿的眼中汪着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生的故事很快便能讲完,但回忆起其他事就宛如凌迟。

    灵鹿握着紫心的手,既不敢信,又愿意信。

    两个女孩子相拥而泣,直到哭累了。

    灵鹿仔细地打量着崭新的紫心。

    “我重生在其他人身上,你害怕吗?”紫心问。

    “我不怕,哪怕你是鬼,我也不怕。”灵鹿眨着大眼睛,眼中全是她。

    她带紫心进内室,里面摆着紫心的牌位,还有一张二人的合影。

    那是紫心还未嫁时拍的。前世的她是白皙而纤细的,仿佛一朵刚含苞的莲花。紫心望着死去的自己,有一种恍惚感。

    “冯雍,冯麟海,都该千刀万剐!”灵鹿咬牙切齿。

    “他们不能轻易死,殷家几十条人命,我要让他们尝尽家破人亡的滋味。”紫心攥着拳头。

    “但是,要怎么做呢?我伯父早已经失了势,如今他们又靠上了幽州督军江少卿。对了,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教师宋春怀吗?他现在是幽州参谋长了,或许,我们可以去求他?”

    灵鹿找到了救命的稻草。

    “宋春怀?”紫心愣住了。

    “是啊,当初还是你父亲推荐他去幽州的呢。临别时,我们还互赠了扇面,我记得他给你写的是‘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因为你别号雪魄来着。”

    “雪魄。”紫心垂下了眸子,她怎么会忘了呢?

    回忆宛若风雪打着旋将她卷起来,她的心里忽明忽灭的,脸颊渐渐潮红。

    两个女孩并肩而卧。灵鹿激动得无法入睡,倾诉着这半年来对紫心的思念,又念叨着当年宋春怀的种种,期待他能出手相助。

    私语一直持续到深夜,二人才合上了眼帘。

    这是紫心重生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了。

    梦中,她又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地。春怀牵着她的手,走过三月盛开的第一株桃花。

    “老师,您明天就走吗?”紫心问。

    春怀摘下一朵桃花簪在她的耳畔。

    他整个人暖暖地,仿佛早春和煦的风:“紫心,让老师抱一抱你,好吗?”

章节目录

重生手刃渣男全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绛阙飞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绛阙飞虹并收藏重生手刃渣男全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