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

    孟今四处张望,试图证明这位孟小姐不是自己。

    然而事实证明,她今日定是倒霉万分。众人不约而同望来,眼神各异,却不掩鄙夷。周围一哄四散,只将她一人留作活靶,暴露于开阔空地之中。

    孟今扶额,一阵不祥的预感莫名涌上心头,便再次往上打量,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得无回应,舞台之上红纱洞开,向两侧飞起,强大气波如虎啸般冲出,将周遭之人掀飞而去。

    孟今震惊之余,只听台上凉凉音色传来,一道纤弱单薄的背影出现帘中,怀抱琵琶,半遮白面,时时拨动两根。长发如瀑,纤盈若蝶,声音惨淡而凄厉,浑不似人:“三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长发,如今怎么就不见了呢……”

    孟今:“……”

    “你不喜欢了吗……”

    “你不喜欢了吗……”

    众人顿如潮水四散,涌向门外,尖叫混杂着恐吓,混乱不已。孟今沉默不语,身体却已先做出反应。台上戏子身如幻影,转瞬飘忽至眼前。

    更恐怖的是,他是倒着飘的!

    以极小的碎步,瞬移至前路。

    眼前之人背对而立,手抱琵琶,可抬头瞧去,纤细的脖颈上却不是乌黑脑勺,而是一张惨白绝美的脸!

    戏子双腿悬浮,发出凄厉尖叫,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四面灯火闪烁,忽明忽灭。黑暗中传来灯盏破碎声,他速度极快,张开嘴,竟是从漆黑的口中长出缕缕黑发。

    长发高高扬起,如伞大开。露出乌发下所掩盖的,是前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你负我!”

    “你竟负我啊啊啊啊啊——”

    “我对你用情至深,你为何负我——”

    “——啊啊啊啊——”

    孟今心中倒数三声,拉起身后之人就跑。

    “小姐您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啊!”薛翎又怕又怒,撒丫子狂奔。

    “我怎么知道?”

    二人脚底生风,一溜窜出会厅。孟今快作幻影,忽被路中央突生的障碍绊倒,险些四肢朝天。

    她揉腰往回看,才觉方才绊倒一人。

    此人玉面蓝衫,红唇乌发,头戴银冠,一身矜贵,一看便知是谁家少爷。瞧这模样,大抵是喝醉了,发冠凌乱,脸颊发红,躺倒在路中,时而抬手哼唧两句醉话。

    “谁呀!”他被孟今如此踩了一脚,挣扎两番痛醒,正要骂咧几句,回头忽见一道黑影靠近。

    仔细一瞧,一张鬼脸飞速驰来,少年瞬间酒醒,吓得连滚带爬,手忙脚乱间踩中衣摆,再次绊倒在地。

    “......”

    眼见那鬼脸逼近,他叫声连连,回头见孟今,立即大喊,“救命啊,大侠救救救救命啊!”

    “赶紧走啊小姐!”薛翎见她站立不动,急得就要拉她走。

    戏子鬼逼近,孟今轻巧躲过,而后一把拉起地上那少年,转身就跑。

    “走!”

    三人飞快穿梭于走廊,身后森然之音愈发接近,飘至身后。

    “三小姐——”

    “你去哪了三小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少年忍不住回头怒吼:“啊啊啊啊,啊你个大头鬼!”

    “你在这——”循着声音,戏子鬼声色一凉,掉头追来。

    两壁绵延,镶嵌火盏忽明闪烁,正值晴日,天色却灰暗无比,甚似夜幕降临。

    三人回头,身后鬼影逼近十米开外,昏黑瘦弱的身影在火光下闪灭交错。

    “这还能加速——”少年抓脸崩溃。

    他们跑作虚影,那怪物却更胜一筹,路至尽头,少年绝望倒地,哭天抢地愤喊遗言。危机关头,孟今眼神一亮,看向角落阴影,拉着二人跑入拐角。

    他们光速绕过走廊,却在前方紧急刹车,一堵笔直的墙壁堵住去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不好,没路了!

    孟今回头,只听呼啦一声,鬼影飘到身后,腐烂的脸庞凑至鼻前,眼眶空洞。诡笑道:“找到你了——”

    少年捂住胸口,一声惨烈惊叫窜天。紧张之下,他一记铁头功朝鬼影栽去,发出巨响一声,趁鬼影蒙圈之际,拉住二人的手就往原路跑。

    薛翎难以置信:“不是,这么好使?”

    前方道路狭窄,通往走廊无尽处,三人大汗淋漓,无路可去,终是在最后一个拐角时,一扇房门自身侧洞开,倏地将几人拽入。

    房门一合,四面陷入安静。

    孟今心口仍是狂跳不止,人已经坐在了地上,盯着门上的黄色符纸。一回头,房内不置一物,空旷的屋中央摆放宽桌,左右各坐一人。

    “你们是谁?”

    左侧女子身形高挑,朱纱青衣,半扎发竖冠,背负重剑,气质不凡,并没有即刻回答。她掩唇喝下一口茶,随后挥袖而起,向四人不急不缓一揖:“在下喻青禾。”

    孟今注意到她身后沉寂有力的重剑。黑色凌冽,晶刃泛光,剑柄一束红穗,重重包裹于白布之下,异常锋利。她回忆起这个名字,很快便在记忆中搜索到此人,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喻家出了名的木头道士。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这大多是对一位男子的美称。女子神色从容,手持杯盏,无喜无怒,抬眼间,眼底的凌然傲骨尽数泻出。

    不用猜了,这是真的。

    “原来是这位姑娘——”少年公子笑脸呵呵,抖了抖袖子,忙上前握住喻青禾的手,“多谢多谢,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本公子回去一定会派人送去好礼好生感激。”

    喻青禾瞥过他的手,面无表情抽回:“不必。”

    “此地贴有敛息符,怪物一时半会不会找来。”

    似是验证她的话,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催命之声。

    “三小姐,你去哪了?”

    “三小姐啊啊啊啊啊啊——”

    三人虎躯一震,挺直了身子。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道鬼影飘忽,自走廊间飘荡。幽灵般的叫声来回覆辙,逐步逼近,后又慢慢飘远。

    几人大气一松,那夺命之声再次荡回,时远时近,好生叫人不敢喘气。若是胆子小的,怕是早已被吓破了魂。

    “你为何要帮我们?”沉默瞬息,孟今却是异常冷静地问道。

    喻青禾睨她一眼。不帮你,我的小电视还有机会抢回来吗?

    怎敢相信,昨夜喻家连夜飞文传信,堂堂喻家玉听石竟被那个臭名远扬的孟三小姐抢了去。一时满城风雨,消息如流水散了出去,皆是其怪乎矣。

    临潼山顶,悬浮于空的的水晶内,如今才现出这位正主面容。

    “你们不要害怕,我和师姐不会伤害你们的……”另一位女子怯声道。孟今下意识看向她,粉黛施嫣,鹅蛋杏眼,梳着灵动而乖巧的双髻,浑然天成。

    明目惊艳,可称倾绝,只是目光顿挫,软弱不定,脸上带着略微尴尬的笑容:“我是惊霜,你们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姑娘定是下山历练的修者吧。”少年目光落座,长袖一拂而坐,手中茶壶一口闷尽,盯着门上的符纸惊叹不已。

    薛翎一插腰:“你倒是不客气。”

    “那当然。”少年得意。

    喻青禾抱剑而立,欲要说些什么,门口响起轻叩,登时神色一变,眼刀子飕飕扫去。那幽然惨淡的声音穿梭回廊,最终停在门前,邪魅一笑:“三小姐,找到你了——”

    少年一屁股栽倒,险些叫出声。

    五人脸色霎变,退向房间深处。喻青禾目光骤冷:“不好!我分明贴有朱砂符,难不成这里.....”

    少年反应尤为快,目光落在角落的四角桌,一溜烟躲了进去。他咻一声如鱼入水,抱头发出几声变形的惨叫:“怎....怎么办?喻大师救命啊!”

    薛翎忍不住扶额,“别藏了,屁股都漏出来了!”

    惊霜面色发白,紧攥喻青禾的衣裳:“师姐,现在怎么办.....”

    喻青禾紧盯木门。廊外安静片刻,无形的愤怒如刺穿入,化作利刃剜心去肉。感受到身体变化,孟今微微皱了皱眉,擦去鼻稍血液,耳鼻口皆震出鲜血。

    门外怪物轻飘飘一笑,叩门声再次响起,愈发激烈,似野兽咆哮般震耳欲聋。

    木门摇摇欲坠,裂开数条缝隙,随时都可能化作粉碎。声音陡然凄厉,好似能透过门扇,笔直地看见那张可怖面容:“开门啊三小姐!开门啊啊啊啊啊啊——你明明就在里面!”

    “三小姐开门啊啊啊啊——”

    薛翎二人紧抱作团,瑟瑟发抖,齐刷刷看向孟今与喻青禾。

    “小姐……”

    “喻道长……”

    房门倒塌,汹涌气波自门外烈烈冲入,将整扇实体木门化作虚无,连框掀飞。鬼影挺拔门口,一闪一灭。

    喻青禾迎接气浪,旋即抽出重剑。玄锋铿鸣,划过冷硬剑鞘,拉长刺耳声响。刹那,喷薄白光爆发而入,笼罩四方。喻青禾迎风上前,重剑脱离手掌,刺向怪物,大喊:“快跑!”

    四人当即断然,一窝蜂朝门外涌去。喻青禾的身影模糊在门口,青袍飘摇,朱纱狂舞,挺拔而傲然。烟雾乍起,缭绕衫衿,房内闪过一道暗色闪光。

    “五雷号令——”

    轰隆巨响,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压顶而来。玄黄刺目,要将整艘船劈作两半。房内烧起熊熊大火,沿走廊攀爬蔓延,迅速覆盖屋顶。火势浩大,遮掩了喻青禾的身形。

    “卧槽,雷!是雷!徒手召雷,喻大师太牛掰了!”少年乱了阵脚,一个跟头,整个人跑作一阵风,头也不回地往左跑。

    孟今收回目光,却不料偏生这出神半刻,恰与三人跑反方向,孤身去了右侧走廊。

    身后怪物毫不犹豫紧随而来。

    “三小姐啊啊啊——”

    “你为何不见我!”

    “为何负我——”

    “……”孟今脚踩火轮,一分不敢停,回廊曲折十八大弯,尽管如此,孟今仍是没能甩掉他。抽咽声响彻耳旁,肖似婴儿啼哭,紧追不放。

    “你倒是去追他们啊!”她心痛如割。

    另一侧,终于得以休息的少年,扶着墙乐呵呵喘气:“那位姑娘真是个好人,竟孤身引走怪物,勇于献身,独自面对危险。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

    孟今拐入绝路,靠着光秃秃的墙,忽注意到一侧敞开的大门,吱呀吱呀摇晃,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缓慢打开。她没有片刻犹豫,在怪物追上一刻,扑了进去。

    青色衣角自指尖溜走,戏子鬼鲜红的嘴角血淋淋裂开,得逞的笑容僵硬脸上,滞在原地。

    大门就好像感知到什么,吱呀一声,又慢悠悠合上。

    孟今立即就被这扇门流露出的那点儿鄙夷所打动,整个人几乎飞入。

    轰隆一声,赶在房门闭合前最后一刻,她见缝插针似的卡住手臂,朝门外戏子鬼扔出一张黄符。

    门扉相撞,轰然闭合。

    四周陷入漫无边际的昏暗,戏子鬼的面容消失在最后一丝缝隙,继而传来惨烈尖叫。

    她速度过快,沿地滚了数圈,眼前金星旋转,一片昏暗,直至撞上什么才停了下来。她脑子仍是嗡鸣不已,伸手探索,摸到身前东西,突感不妙。

    这个形状.....

    不确定,再摸一下。

    好像是只腿....

    视野被四方影子所笼罩,不见一物,指尖仿佛扎了一针,刺得她猛然缩回。孟今意识到什么,鼻尖只闻到一阵熟悉的气息,朝后一仰,对上一双明艳动人的眼。

    那双眼盛放于春日,宛如冬末未消的残雪,仔细盯着人的时候,会让对方倏尔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世间,这双眼里只容的下自己。

    清脆的银铃响动自耳边晃过,在凄冷的风中也变得零碎,一吹即散。微风而过,忽碎为残音。

    黑靴冰凉,绣刻玄色凶兽图腾,她抬起头,房内陷入无尽黑暗,昏色无比,连那最后一寸微弱的光线都被抹杀去,消失殆尽。那人站于落灰阴影下,映入眼帘一身艳丽妩媚的红衣。

    长垂的乌发,劲瘦的腰身,硬挺的手腕,剔透的银铃,雪白发带似白蝶飞舞.....孟今将目光缓缓上移,定格在他脸上。

    雾蒙蒙的双眸宛若烟雨江南的水帘。

    夜幕撩人,少年唇角轻勾,坐在椅上,懒洋洋托着腮,一手撑靠着,向下饶有兴味看着她。他姿势散漫,极为随性,嘴角的笑容懒散又妖气,一字一句,十分玩味儿:“孟今。”

    “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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