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二十年,黎王府,汐颜阁。

    初冬入夜,冷风萧瑟,枯叶飘零。

    大丫鬟茱心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只见她双手血污,手持血帕,快速跑向主屋春晖院。

    那是黎王的院落,今晚,花影夫人带着众青楼侍妾,陪同王爷在此寻欢作乐。

    院门口两位面目狰狞的侍卫,瞅见神色慌张的茱心,挡住她的去路。

    茱心跪下哀求:“侍卫大哥,求您放我进去,我家夫人小产血崩,危在旦夕,我要见王爷救我家夫人。”

    侍卫不为动容,冷声道:“王爷交代,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请姑娘速速离开。”

    茱心不想离去,跪在门口哀求,说什么她都不能离开,只有见到王爷,她家夫人才能得救。

    侍卫怕扰了黎王,厉声道:“请姑娘速速离去,若惊了王爷,只怕性命不保。”

    听闻侍卫如此说,茱心声泪俱下,王爷不出面,她家夫人必死无疑,就算赔上性命,她也要救夫人。

    一个冷脸侍卫,趁机一掌击晕她:“花影夫人吩咐,再有下人不懂事,扰了王爷,不必手下留情。”

    茱心被抬走以后,冷脸侍卫悄悄走进春晖院,跟院门丫鬟低声耳语几句。

    深夜,花影夫人摇摇曳曳走了出来,脸上显露得意之色。

    汐颜阁,柳如颜小产血崩,痛入椎骨,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茱心怎么还未回来?难道王爷不愿意来看我?他不愿意救我?他还在生气?”

    她想起上次见王爷时,他赴宫宴归来,脸色发黑,问她是否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他?

    她使劲摇头,表示没有。

    他横眉怒目,质问她为何在柳家不做姑娘,反而在厨房烧火做饭?为何阿娘被关在庄上做苦力?莫不是做了什么下贱事情?

    她哭道: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睡醒了一个小厮就躺在她床上,她什么都没干,她什么都不知道?定是嫡母和嫡姐诬陷她!

    黎王脸色怒恶,自己勾引小厮还敢诬陷嫡母,恬不知耻,败坏名节。

    最终,他问了一句,腹中孩子是否是他的亲骨肉?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恳求王爷相信她,不要听信谗言。

    可他不再相信她,头也不回离开汐颜阁,再未出现。

    那是她的错吗?嫡母和嫡姐有意害她,她躲不过,只能被害。

    如今,腹痛加剧,她紧紧握住手中玉佩,放在心窝子,玉佩温润,带给她一丝温暖和安慰。

    她想起过去,少女时代,她最喜欢同祖母去灵隐寺上香,那里有成片的玉兰树。

    玉兰树下,她救了玉佩的主人,少年郎阿离。

    他问她如何报答救命之恩?

    她甜甜一笑:她不是高门贵女,小门小户庶女,能活着已属不易,哪还需要报答?

    她憨态可掬,心思玲珑,双眸灵动,身负重伤的他,看得如痴如醉。

    他送她一枚玉佩,作为信物,如若再见,娶她为妻,永不负卿。

    自此,她每日携带那枚玉佩,偶尔去那片玉兰花丛,却再不见他的身影。

    不知他是何人?只知他叫阿离。

    十六岁及笄后,嫡母为了救大哥,将她送入黎王府为妾。

    黎王虽喜好青楼女子,却也待她温柔,府上姬妾众多,也有她一席之地。

    没等到如沐春风的阿离,等来了似曾相识的黎王,她期待岁月静好,岁岁平安。

    黎王府众妾室皆出身青楼,不能生育,而她一朝宠幸,珠胎暗结。

    黎王喜上眉梢,孩子平安降生,升她为侧妃,掌管王府事务。

    她每日安静养胎,但今晨起喝了那碗安胎药,腹部隐痛,血流不止,孩子在她腹中烦躁不安,动静却越来越小。

    月黑风高夜,宠妾花影走了进来,柔声道:“柳夫人,您受苦了,不过,很快就过去,孩子也不会再觉得痛了,那碗安胎药是我送给你和孩子的贺礼。”

    柳如颜拽住花影的裙角,疼痛已使她无法言语,绝望盯着蛇蝎美女。

    “柳夫人,您命好,生在官宦之家,家世清白。不似我沦落青楼,卖笑为生,王爷虽宠爱我,可他心里一直装着你。”

    “今日你必死无疑,只因你怀了王爷的骨肉,他命中无子。”片刻柔和道:“都是苦命的女人,我也不忍心害你,可我听命行事,身不由己,别怪我下手太狠。”

    柳如颜伤心欲绝,她拽着花影,发出哼哼声音。

    “柳夫人,你安心去吧,我会厚葬你。记住,来世千万不能嫁给黎王。”

    柳如颜脸色惨白,满身血污,疼痛已使她双颊扭曲,气息越来越虚弱。

    花影离去时,擦掉眼角泪珠,她本是青楼女子,却不得不听人号令,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柳夫人可怜无辜,她也可怜无辜。

    晨曦熹微,天边透出朦胧的光亮,汐颜阁一片沉寂。

    黎王赶到汐颜阁时,柳如颜失血身亡,气息全无,身体冰凉。

    他抱着她,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孩子已无任何动静。

    不久以前,他还期待孩子降生,升级当父王,一切幻灭。

    茱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醒来回到汐颜阁时,夫人没了气息。

    “王爷,夫人小产血崩,奴婢前去春晖院求助,可被侍卫拦在门口,奴婢被打晕,没救回夫人。”

    他盯着她,默不作声。

    她是柳家为救嫡子送来的侍妾,只因她和阿汐有几分相似,才将她留在身边,赐住汐颜阁。

    若他一直找不到阿汐,就让她做阿汐的替身,王府的女主人。

    如今,她流血身亡,离他而去,难道阿汐的替身,此生他都无法拥有。

    他瞧见她手里攥着明晃晃的东西,掰开她的手,曾经他送给阿汐的玉佩,掉落在眼前。

    黎王内心翻江倒海,发痴发狂。他找到阿汐了,千难万难,他找到她了,她一直在他身边。

    如今她离他而去,他伤心难过,泪流满面,似疯非疯,抱着她,放声哀嚎。

    曾经她一片真情,他却置之不理,羞辱她不会献媚,不懂奉承,如今他后悔懊恼,为何一直戏谑她!

    她本就是良家女子,为何要将她比作青楼女子,为何对她百般要求,违了她的初心。

    他朝天哭诉:“阿汐,难道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我怎么就没认出你?阿汐,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你怎么就舍得离开我?”

    她的脸上挂着他的泪珠,却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迟来的爱。

    他哀嚎哭泣,整个王府阴云密布,人人惶恐,宠妾花影带着众姐妹跪求王爷节哀。

    黎王看着众侍妾,想起柳如颜曾被她们刁难,心里发怒,对着众人怒骂泄愤。

    花影虽面上委屈,但内心狂喜,任务完成,上头也能交代,黎王的宠爱早晚回来,男人永远离不开江山和美人。

    十日后,柳如颜追封黎王妃。

    一切丧葬事宜皆按照正妃礼仪规制,葬入正妃陵寝。

    黎王怀抱牌位,放声哭泣,迟迟不肯松手,众人又拉又劝,无济于事。

    满府侍妾和丫鬟着素衣,头戴白花,跪在陵前哭泣。

    管家挨个查看,是否眼珠挂泪?如不伤心流泪,管家将她打至伤心落泪。

    昔日黎王玉树临风,英姿挺拔,如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畏畏缩缩,吓坏了前来吊唁的一众好友。

    有酒肉朋友以为黎王痛失爱子,劝慰他再娶良妾,早生贵子。黎王拉长脸,恨不得将他打出府去。

    昔日青楼好友,劝慰他再娶一房貌美妾室,安慰他痛失爱妾之心,黎王气得发抖,将其逐出王府,不再往来。

    众人才明白,黎王虽深陷花海,却也是多情郎,一颗心填满了王妃。

    半月后,王府众人聚集大厅院外,黎王坐在堂前,脸色阴沉,紧闭双眼隐藏怒意。

    “哼,王妃离世,尔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日,本王定要狠责罚你们,告慰王妃在天之灵。”

    春晖院门侍卫,未及时上报王妃病情,各打三十大板,逐出王府。

    丫鬟茱心,未伺候好王妃,致她难产身亡,被打三十大板,终身看守王妃陵寝。

    众侍妾不顾念往日姐妹恩情,未施以援手,致王妃难产未能得救,被打二十大板,终身为王妃诵经念佛。

    府里男丁,各打二十大板,女仆,各打十大板,跪在陵前忏悔罪过。

    罚得最重者,是黎王本人,重打五十大板。

    他一边挨打,一边数落自己的罪过:未及时认出阿汐。言而无信,未娶她为王妃。未和她生死相依相偎。

    黎王府怨声载道,众人一边挨打,一边忍气吞声,又不好喊冤,否则罚得更重。

    此后,王府众人再不提柳如颜,柳如颜的死似一根木棍打醒了不务正业的黎王。

    黎王终不再迷恋青楼女子,众妾室失宠,搬到别院居住,花影夫人仗着昔日恩宠,闯入春晖院,身着薄衫献媚。

    黎王脾气上来,将其狠狠打了一顿,恶狠狠说道:“花影,你对王妃做的事情,别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不愿计较,你再放肆,休怪本王无情。”

    花影灰溜溜跑了,又带着众侍妾跪在院门口,不求恩宠,请求出府。

    黎王盛怒之下,欲将众人赶出府,花影这下彻底慌了,她本意欲擒故纵,没想到王爷不念旧情,欲将她们全部赶走。

    众侍妾又是下跪又是哀求,黎王允她们在庭院深处独居,不可再生事端。

    自此,黎王日日早朝,请求圣旨,沙场点兵,驻守边疆,杀出重围,成为威慑四方的铁血冷面黎王。

    谁又能想到昔日风流倜傥的王爷,如今是社稷之栋梁。

    他虽战功赫赫,却不再纳妾娶妃,身上始终戴着那枚玉佩,夜夜做梦叫着阿汐。

    十年后,外族侵犯,他亲自率领万千将士血战沙场,赶走外敌,镇守边疆。

    后来朝中鬼王趁机作乱,他马不停蹄返回京城平叛乱军,最终活捉鬼王,献给皇上。

    庆功宴上,黎王深受嘉奖,皇上加封大将军,厚赐无数金银财宝,最后问他有何心愿未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若再有来世,他定娶柳如颜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不求生同被,只求死同衾。”

    年华易逝,逝者如斯,因久经沙场,夜不能寐,思念过度,黎王早早身体欠佳,终有一日,口吐鲜血,病入膏肓。

    临终之时,他躺在汐颜阁,思绪游离,仿佛看到一片洁白的玉兰花,底下坐一位憨态可掬的少女。

    他赠她玉佩,只求有缘千里再相会,再娶她为王妃。

    多年以后,柳家送来一位侍妾,初见她时,仿佛看到了阿汐的影子。

    他心里给她留了位置,也想经常陪在她身旁,可人在花丛中,早已忘了守住自己。

    如今,临终之时,他躺在了她旁边,回想前尘往事,泪沾衣襟。

    今生,生不同衾死亦同穴,只求来世,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天元二十三年,黎王薨逝,葬入王陵,王妃与之合葬。

    墓碑文:生同衾死同穴,只求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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