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经过在大漠间穿行的日夜,眼前终于豁然出现了一具颇具规模的城池,在漫漫黄沙之中若隐若现,格外打眼。与商队伙计一问才知道,这是终于行至了锁阳城。

    锁阳城属晋郡晋昌县,过去属瓜州。虽说改了郡治,此地依旧以瓜州闻名。过了此城再行两日便是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就算作是西域了。

    前隋时,因着丝路天山北路的开辟,玉门关由汉时沙洲迁至瓜州。至此,自瓜州玉门关可直接前往伊州,入北庭都护府,而不再需要从沙州绕行。

    这玉门关如今在入唐的必经之路上,四通八达,听闻锁阳城繁华,商队络绎,因西域三十余国行商皆汇聚于此,货物类目之琳琅,较之两京亦不落下风。

    达拉布一早就说过,前往玉门关前,商队要在这锁阳城休整几日。

    一来在本地做些贸易,交换些他国商货,二来也需再次申领瓜州过所。待一切妥当,再行动身。此举正中杜筠的下怀。

    汉人胡商出入关口,皆需申领过所,上书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前往何处,过关目的,出行道路等信息,一经批阅,盖当地户曹朱印。

    过所一式两份,一份由申领过关者本人携带,而另一份,则在州户曹处留存。虽说奴籍并无正式的过所,却亦有买卖文书,证其身份。

    这锁阳城既在必经之路上,这意味着——此处必有那舞姬入唐时所有的文书备案。

    这东西原本万年县应当有一份,便是查案所需,原在蜀香阁掌柜处的那一份。

    只是长安势力繁杂,难以调取,在这关城处,当地州府与各地商队往往关系密切,或许便有拿来一观的可能性。

    想到此处,杜筠精神一振。

    而此时,行商的队伍中正商讨着,入了锁阳城,先行到祆寺中歇息,队伍中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杜筠此刻也十分盼望着,能快快进城去祆寺歇下,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好好地休息一夜再做打算。除去那年的流放之路,她还未曾有过如此漫长艰难的行程。

    趁着这个档口,范玉儿看起来也放松了些,杜筠有意无意地与她搭话:“范姑娘可也是第一次来西域?”

    范玉儿依旧沉默不语。

    杜筠默然,决定不再问她家中之事,换了一个方向盘问:“姑娘如何便想着要到这陌生的地方来?便不曾害怕吗。”

    范玉儿油盐不进,依旧是老三套:“父亲去世,清誉已毁,身无所依,唯达拉布少爷一人与我尚算有些关系罢了。”

    杜筠也不恼,这一路来这样的话已听了太多,她是半分也不信。

    范玉儿这般非要跟着达拉布,必定是有所图谋。她只是装作不解:“若是为着清誉,姑娘在大唐另寻一处扎根便是,便也无人知晓,何苦千里迢迢跑这老远,人生地不熟的。”

    虽这么说着,她也不曾指望问出些什么不一样的话来,只是悠悠地激她:“你当知道,达拉布原本并不愿意带着你。其实何必吃这样的苦头。”

    “跟着他能让我活命。”

    这话倒是引起了杜筠的几分好奇:“怎么说?”

    见她不言,杜筠权当是好意提点:“范姑娘,达拉布不会纳你。他姊姊怜你孤苦,才让他带你安置,你跟着他没名没份。如今他姊姊不在,除我之外商队之中皆是他的人,能帮你的便只有我。”

    这回,范玉儿倒是没再搬出那“清誉”之类的话来,却是凄凄哭了起来。

    她不算无辜,这一哭却仿佛杜筠难为了她一般。

    杜筠听得心烦,冷冷地再添一把火:“姑娘的户籍文书皆在我手中,若是你将话说明白了,我来保你。”

    她带上些许冷笑:“范姑娘是什么身份,自己心中该清楚。你说,若达拉布知道你曾是私伎......”

    范玉儿猛地抬头,双眼红红:“有人想要那镖头的命。那人说了,若是有人来吟那行到水穷处的诗句,便要下手。”

    “如今我爹没了,他们也不会再留活口,唯有离开大唐。”

    行到水穷处的下半句是——坐看云起时。

    这定是杨云起在镖局中留下口口相传的暗号。如今被人探了去,这是出了内贼。

    杜筠盯着她,知她终于吐露了几分真话。却听那范玉儿道:“公子若想知道那人是谁,便说话算话,保奴到康居,到时自会告知。”

    范玉儿一路娇弱,如今这番话说来,却难得硬气了起来。

    随着商队加入进城的队伍,车外渐渐吵闹起来,车内却是一片寂静。

    杜筠思忖片刻,慢慢悠悠:“范姑娘,如今是你仰仗我。莫与我讨价还价。你将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也说话算话。”

    范玉儿似是终于清醒了过来一般,复又恢复了那份柔弱:“可公子不远千里跟来,不就是想知道是谁想刺杀你们镖头?奴若是说了,才是没了用处不是么?”

    这话说得说得仿佛真的前尘散尽,当真只是去西域安顿一般。杜筠却知道,范玉儿至今未透露关于龟符的半个字,就算是她所说都是真的,至少也有所隐瞒。

    但有一桩事她说错了,杜筠是不论如何都会带她去西域的,她想看看她究竟去做什么。否则,范玉儿轻易给出的答案,她也并不会信。

    “范姑娘如何就觉得,我是为了镖头来的西域?我有些生意往来之事,本就要来的。”

    她嘴硬,却终归轻轻叹了口气:“范姑娘,我们也下车去透透气吧?”

    此时时辰尚早,离城门开启还有一些时候。不知为何,今日城门外只留出了侧门来,远远的有人招呼着新来的商队排在现有的队伍后边而正门前空空荡荡,唯有守城的侍卫立于大门前。

    杜筠于是便去寻了达拉布打听。

    “说是有使团自长安而来,今日正门不让走呢。”达拉布碾着脚下的沙尘,漫不经心地撇撇嘴,“威风什么,小爷的姊姊也是使节呢。”

    杜筠揶揄他:“那你去与那守城的商量商量?”

    他轻哼,不应答。

    ****

    越是近在眼前的等待越是让人焦灼。商队中不断地有人问着时辰,也不乏有胆大的上前去问那城门前的侍卫,是否能早些开城门,皆无响应。

    一阵马蹄急奔之声传来,扬起片片风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带着商队的骆驼都显得有些急躁。那人径直策马到城门外的大道前,才渐渐慢下来,下马与那门口的侍卫抱拳,交头接耳了几句。

    那侍卫点头应了,略开了城门携那人进了城,城门又再度关上。城门前的商队中越来越有了不满的声音,却被那守城的呵斥了回去。

    “急什么,到了时候自会开城门,等着就是!”

    看这架势,便知那使团的队伍还并未前来,方才来的那人,大概不过是个报信的。

    一直到了寅时,城门与侧门按时大开,却见正门间有一行人带着随从与马匹出来,想必是前来迎接那使团的官员。为首的腰间亦挂着银鱼袋,不知是何人。但不论如何,在这瓜州之地,怎么也算是本地的父母官了。

    杜筠在队伍中回头向后方瞧过去,也是在此时,身后的黄土沙尘中隐约又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之人持着旌节,挂走近了看,那旌节上挂着印有“康”字的旗帜,身后浩浩荡荡跟了百来人。

    队列中人无不好奇,纷纷探头看着,议论纷纷。杜筠知道,正门所等之人来了。她混迹在人群中,一声不吭的看着。却在那康居使团中见到了眼熟之人。

    一旁的阿园轻声道:“姑娘瞧着,那是不是杨二公子?”

    杜筠细细看了,果然便是那国舅公子,杨昢杨寺卿。

    前一阵子诸多忙碌,她都差点忘了这个人。他要去康居,还要看自己手上那方叶略考,他与她提起过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范玉儿,默默地将手移至腰间的刀鞘。

    那厢,范玉儿仿佛浑然不觉。她看着领头的二人,却丝毫没有杀意,只是不知在思索什么。

    杜筠见她这般,假装无意问道:“范姑娘认得这人?”

    “不认得,奴怎会认识这样的大人呢。”

    杜筠戒备之余暗自揣摩,这龟符组织之后诸人的任务,或许并不相通?但不论如何,这都太过巧合,她不敢冒险。

    只是若是在此地再出那刺杀之事,商队与她都是不论如何也洗不清了,她务必要小心,盯紧了范玉儿。

    她入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商队中的护卫头子。那领头的唤大流士,长髯船帽,膀壮腰圆,看起来便孔武有力。

    杜筠与他细细叮嘱,定要盯紧这范玉儿,万不能让她跑了。若是有蹊跷之事,立刻提人来报。

    他听闻是盯个漂亮小娘子,满口答应下来:“公子放心,容易。”

    杜筠只怕他小瞧了范玉儿去,不忘嘱托:“我路上已经探过,她并无功夫。可别被她哭心软了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萨宝定不轻饶了你。”

    大流士给她一个心神领会的憨笑:“少爷的小娘子,我有数,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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