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送走了杨昢后便杵在门口,随时准备着拔刀离开。

    裴思懒懒散散,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装作不知,慢慢吞吞坐回到桌边:“杜姑娘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坐。”

    杜筠见他好言相待,半是不解半是不安,却还是坐了过去。

    裴思甚是温和:“杜姑娘是如何识得觅梧?”

    这无可隐瞒。杜筠也老老实实与他说:“蜀香阁刺杀时,我们与觅梧公子是邻桌。”

    “哦——听闻人是那位波斯商行的茉莉姑娘带来的?”

    “是。”

    “杜姑娘。”眼前人单手向后撑着,不自觉略倚过去,言语更带了些轻佻:“攀权富贵的女人我见得多了,舍得下这等血本的你却是第一个。”

    杜筠楞了一下。

    “可别误会,能有这等心性,在下还是很佩服姑娘的。你那老相好可参与了?”

    杜筠皱着眉,板了脸:“裴公子这话是何意?”

    “人是你们带进来的,行刺时又恰是你们坐在觅梧旁边。杜姑娘可敢说,这不是有意安排?”

    他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地乱说一通,杜筠也来了气:“裴公子,话不能乱说。刺杀朝廷命官是要下大狱的,我图什么?绮罗斋不过是做些小买卖,担不起公子扣这般罪名。”

    “图什么?觅梧兄是什么身份,长安城多少女儿家倾慕之,杜姑娘自该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

    杜筠被他这话气笑:“是我贪图他,还是令妹贪图他,裴公子心里没有数吗?裴公子想嫁妹妹直截了当与觅梧公子提了便也是了,何必拿我一个不相干的开刀,”

    “觅梧对阿宜没那个意思,我看得出来。”裴思没想她竟动气,倒也试图解释两句:“在下只是想要确认,姑娘接近觅梧,不是存了祸心。舞姬刺杀案实在巧合,我不得不替他防着。”

    “觅梧公子八尺男儿,裴公子想替他防着什么?”杜筠几近无奈:“那舞姬是崔四卖出来的,茉莉带来长安的,却只有蜀香阁的掌柜愿意买下她,这中间经手的人多了。何况那日以前我们根本都不认得觅梧公子,裴公子拿着我问?”

    她这么说着,脑中有一个疑问闪过。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问过杨昢,那日为何会去蜀香阁。

    狄娅便是准备了在蜀香阁行刺,杨昢也得在那才行。

    见她这样,裴思话也软了下来:“若不是那最好,还请姑娘莫再纠缠觅梧。”

    “谁要纠缠他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看一眼你们所谓的权贵。”杜筠见他紧追不放,兴致缺缺:“我与觅梧公子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在。裴公子愿意说便说去,何况我杜挽娘愿与谁纠缠,还不用公子来告诉我。”

    她气的急了,什么狠话都放。话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女儿家该说的,不禁脸上有些发烧,遂扭过头去,便要离开。

    眼前这人,实在是无礼得很。

    “等等。”裴思起身阻拦,终是收敛了笑意:“姑娘若是真心待觅梧,那确是在下冒犯。但杜姑娘与杨镖头的传言也并非什么秘闻,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

    “裴公子,不是所有男女在一处都是为了情事的。”杜筠不由得阴阳怪气:“裴公子耳听八方,原来是为了管这些有的没的闲事吗。我竟不知道,男儿可以八卦成这样。”

    “这不是有的没的闲事。”裴思默了一下,终是开口:“觅梧出身世家,又心思纯善。这些年因着他爹升迁,一家子成了众矢之的,他跟着遭了不老少的罪。刺杀这样的事,原不该他遇到的。”

    他这寥寥几句,却勾起杜筠的伤心事来。她气未消,说出口的话也带着怨:“升迁惹眼是常有之事,该不该也遇到了。顺遂或颠簸不以贫富贵贱而定。怎的他出身矜贵便不该,旁人受流离之苦便是应当?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思哪管她的那些心思,却也知她不满,只道:“姑娘在伊州那般费尽心思,在下也只是担心觅梧所遇非人。若是在下说错了,个中缘由,还请姑娘明言。”

    见裴思总算讲些道理,杜筠也镇静一些,袖中握紧的拳头松开。

    自己与这两人的身份殊悬殊,她争一时之气无甚用处,眼前之人手中的消息或能实打实帮上她的忙。

    可她今日终归没法笑脸相迎,只是压着强撑着思考,率率道:“我来西域,原是为了查……杨镖头遭人算计追杀的事。我们怀疑那客栈掌柜的女儿与那日刺杀觅梧公子的舞姬有些相关。她如今混进使团,我为着这个去寻的觅梧公子。”

    她这么说着,凉凉地看着裴思:“与裴公子以为的,怕是相去甚远。”

    裴思聪明,一点就通:“你是说那夜随了康晋的那位......这两人有何关联?”

    杜筠避而不答。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接着说下去。“眼下我没有证据,因而也还未对觅梧公子说过。觅梧公子的性子你知道,若是他知晓了,只怕立刻便要去查,还请裴公子保密。”

    “你信不过他。”裴思眯着那双凤眼若有所思:“但却敢信我?”

    “我自是要更信他。只是裴公子也说了,他太良善,面上藏不住心里话,此事背后又诸多牵扯。”杜筠也学他眯着眼:“裴公子虽是个无礼之人,但对觅梧公子却似是真心相惜,我便暂且信你与那些人没有关系。何况凭着裴公子眼耳通达,或可帮我。”

    她饿得发昏,刚生过气连着精神也有些萎靡糊涂,去也不忘在这个时候将话呛回去。

    虽无法拂袖便走,但眼下裴思被她拴上了一条船,她便大了胆子骂回去。

    裴思见她这般生气,只叹道:“今日冒犯在下的不是,这么听来,我与姑娘所求竟是相似。这几日,在下会在碛西绸庄等姑娘,若哪日姑娘愿意说了,尽管来寻我,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两人虽相谈不欢,但总算解了误会。杜筠只颔了颔示意,随着小厮下楼去。

    李付如约在楼下等着她,他歇在靠门近的桌边饮茶,隐约能瞥见他的睫毛覆着杯沿。周围的侧目仿似都与他毫不相干,唯有手边的食盒给这幅画面添了些生活气。

    好好的宴席,他心不在焉的,竟是没有吃饱吗。

    裴宜就坐在一旁,时不时瞥他,似是想开口说话,却又犹豫不前。

    而他就只是平和坐在那里,等她下来。

    她快速整理了思绪,向他们走过去。

    ****

    酉时的庭州丝毫没有要日落的样子,正是宵禁前往来出入频繁的时候。

    一男一女一路沉默地慢慢往回走。

    小姑娘面上不显露,但李付在她一旁,依旧感觉到她的低沉。

    今日一切顺利,裴思也答应了二人会将狄娅的文书送来。平日里按她的性子,此时定像个雀儿一般张扬,眼下这般安静属实不太寻常。明明自己离开的时候,她还不是这般模样。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裴思都与你聊了些什么?还要将我支开。”

    此事不怪他,杜筠心中默默对自己说。裴思对她说的话,杨昢一概不知。但她实在压不下心中的委屈,连带着对他也没什么好气:“没什么,这人无礼得很。”

    李付如当头一棒。裴思是他的好友,自然也该敬着他的人才是。

    他费心帮忙,却没落下好。

    他压下心中不快,想要逗她开心些:“胡姬的事他既已查了,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杜筠也知道自己不该对着他撒脾气。她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竟对着他渐渐放松下来,敢对他这般身份的人抱怨这些,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一路过来,帮了自己不少。这么想着,她不愿再忤逆他显而易见的退让,只低低应了一声:“嗯,是没想到那么顺利。”

    话这般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这般低沉,有些尴尬地接着开口道:“那位裴公子是什么来头?”

    她不愿说话,便抛了问题让他说下去。

    李付见她开口问话,果真颇为高兴:“他呀,他祖父是如今工部尚书裴伷先裴大人。裴大人年轻时流放到北庭,在此经商,挣得家财万贯。后来裴家获赦,一家子又搬回长安。如今裴家在京中也算风光,可少有人知道,自那时起,北庭到洛阳这一段,便没他裴氏不知道的事。”

    杜筠与杜挽娘偷梁换柱之事发生在江南。那她其实并不太需要担心他是否知晓她身份之事。

    “裴氏这般势力,圣人不曾担心?”

    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她,又按下来:“这算什么,终归不过是阔绰些,朝中一手遮天的更多了去了。裴大人是栋梁之材,裴氏这些年来也勤勤恳恳,颇得圣人大用。”

    “既如此,这位裴公子怎的不在京中?那日子不比在庭州强?”

    “人各有志。裴思天性是个经商的料子,他自小算功了得,口舌如簧,凡事都要彻头彻尾想个明白才肯罢休,他自己也愿意做经营。裴老爷子不拘泥什么官不官道,正愁着没人打理庭州这些家业,家中有这个现成的人才,高兴还来不及。”

    杜筠瞧着她这般清楚:“公子似乎与裴家很熟?”

    “裴大人回京中之后曾任京兆尹,与裴伯伯,还有我父亲在河北道领兵。我们几个小辈那时被留在城中,那会儿就认识。”

    杜筠有些讶异,从前只知道杨家靠着贵妃娘娘圣眷不衰,却并未在坊间听闻过国舅爷还有领兵之能。

    不过按杨昢这个说法,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也属正常。

    至于裴氏,能与杨家走到一块儿去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不过又是些攀权附会,搅弄朝局之人罢了。

    “说了那么多,该换我问杜姑娘。”

    “公子想知道什么?”她略带警惕:“若是有关文书,我已与公子说过了。”

    “是也不是。”他话说得含糊:“在下妄自揣测,还望姑娘莫要生气。”

    “你问。”

    “在下是想知道,姑娘查案这般拼命,当真是为了生意,还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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