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

    “娘……撑不住了,今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慕芷汀躺在床上,昔日绝艳无双的容颜如今颧骨凸显,双目无神,俨然是油尽灯枯的状态。她偏过头,用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握住伏在床边啼哭的女儿小手。

    枯槁的手掌下,是稚嫩的孩童肌肤,温热触感似在彰显未来无限的可能与希望。

    仅有六岁的乔絮晚哭了大半刻钟,乌亮的圆眼早已红肿如核桃,她握紧母亲的手,哑哑地喊着:“阿娘,不要丢下阿晚,阿晚不想一个人!”

    慕芷汀看着女儿这副模样,亦是泪眼朦胧。

    她想摸摸乔絮晚的头,安抚一番,却在抬手的那刻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阿娘!”

    口齿间溢出的鲜血刺痛眼眶,乔絮晚尖叫一声,登时慌了神,颤抖着去拿帕子。

    然而手却被慕芷汀牢牢抓住。

    “阿晚,你听我说……”慕芷汀深喘着气,鼻腔里尽是浓重的血腥味,双眸却煞是明亮,“你父亲眼下生意遇困,朝堂又广开海路,支持海商,待我走后,他大概不会为我守丧,直接出海经商。届时家中无主,他决计会把你送走。我不敢肯定他会把你送去哪里,可能是你小姨家,也可能是别人家,但是阿晚,不管去了哪里,你都要记住一点——”

    她死死抓着乔絮晚的手,盯住她惶恐不安的湿润双眼,“你要,为自己考虑。不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最先顾好自己。”

    说着,乔絮晚手中忽然多出了个柔软的东西,她顺势低头,却见是一个赤红的织金锦囊。

    那锦囊略微硌手,似乎里面装着什么坚硬物体。

    慕芷汀将锦囊塞进她手心,目光决绝道:“阿晚,你千万拿好这个。阿娘是个懦弱的人,即便有几分伶俐,也被掩在胆量下,半点使不出来,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咳……可你不能这样,阿晚。”

    “你要过上好日子,过得比谁都好,不然阿娘就是在黄泉下,也安息不得!”

    ——“!!!”

    乔絮晚猝然睁开双眼!

    母亲嘶哑的声线犹在耳畔回响,她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涔涔冷汗几欲浸透雪白寝衣。

    “小姐?怎么了小姐!”

    天刚破晓,拂月就听见乔絮晚恐慌的呓语,立刻跑进房内询问,不成想却见到乔絮晚这副仿佛失了魂的模样。

    蒙蒙日光穿透窗纸,在屋内洒出一片明亮,乔絮晚看着上方丝薄的床帏,渐渐缓过神智。

    她搭着拂月的手,坐直身子,嗓音带有一丝晨起后的沙哑:“无事……不过做了个噩梦。”

    拂月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额角细汗,忧心道:“应当是昨夜的春雷惊到小姐了,要不要奴婢去煮一碗安神汤?”

    “春雷?”乔絮晚迷茫地望了眼仍在滴落雨珠的窗户,“昨晚下雨了?”

    拂月道:“是啊,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呢,下了整整一夜。”

    又到春天了。

    想来,这已经是她到谢府后迎来的第十个春天。

    十年前,母亲病故,她也确如母亲所言,被父亲派人送到小姨家,也即京城谢府。

    现在随侍在身侧的拂月也是那时跟她一起从家中过来的。

    她小姨慕芷兰当年尚且康健,待她也极好,是以最初她在谢府过得也算滋润。

    只可惜母亲那一脉的女子大多体弱,姨丈谢凌又在五年前纳了个小妾进门做姨娘。那姨娘貌美且狡猾,处处给慕芷兰下眼药,引得她与谢凌频频爆发争吵,导致最后积郁成疾,药石无医,早早亡故。

    而乔絮晚的日子,也在小姨病故,姨娘当家后变得愈发艰难起来。

    衣食住行自是无有亏待,但日常言行举止难免有所规束,况且因着她是小姨亲眷,寄住在府上,姨娘必然不会待她多亲厚。

    虽不至于当面苛责,然明里暗里一些小动作却是少不了,平白惹人心烦。

    乔絮晚拿不着她错处,且倚人篱壁,不好随便发作脾气,慢慢也就学会了忍让。

    拂月觑着她苍白的脸色,问道:“小姐?”

    乔絮晚回神,摇头道:“不必担心,替我洗漱吧,今日还要向老祖宗请安。”

    “是。”

    谢府的老祖宗,即她姨丈谢凌的母亲,前朝长公主,李音。

    一个年事已高,却又十分精明的女人。

    一番妆点,拂月为她挽了个垂鬓分肖髻,发上简单簪了几根银簪,衬得少女芙蓉面更加清纯秀丽。

    选择耳坠时,乔絮晚拦住她的手,“见老祖宗就不要装扮得太过花哨了,免得她不喜。”

    “可……”拂月有些犹豫,“小姐就这样,会不会太过朴素了点?”

    “无妨。”乔絮晚不甚在意地站起身,披上一件鹅黄外衫,向门外走去,“反正没有外人在,朴素就朴素吧,总比听她念叨要好。”

    拂月只得跟着她一道出门。

    *

    “昨夜雨势不小,你房里的丫头有没有给你多添一床被子?”

    贵妃榻上,身着华服的老妇人手里端着青瓷茶盏,悠悠问道。

    乔絮晚坐在旁侧圈椅上,颔首回答:“有的,多谢祖母关心。”

    “有就行,你身子骨弱,平日里也多注意着点,尤其是最近开春,府里少不得要办几场宴会,万一你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把病气传染给客人,那就不好了。”

    李音说完,姿态优雅地抿了口茶水,仿佛只是在说寻常关照话。

    乔絮晚沉默一瞬,维持着娴雅的笑:“是,祖母的叮嘱,阿晚牢记于心。”

    老妖婆。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几个回合。

    李音对她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有些许冷淡。

    这倒也不是近两年的事了,早在进入谢府之初,乔絮晚便能隐隐觉出三分。她不明原因,也懒得问,想来差不离是因为李音出身高贵,于是嫌弃她一个外戚女儿家赖在谢府,认为她是打算攀附权势。

    ——可就算乔絮晚想走,她又能去哪?

    她一个姑娘,无依无靠,自己家里又空落无人,除了谢府,还有哪里能让她安稳度日?

    乔絮晚习以为常地将这些苦楚咽下去,神色淡定地继续回话。

    然而她并不知道,李音也同时在打量着她。

    眼角余光里映出一张清丽的鹅蛋脸,蛾眉柔婉,琼鼻莹润,樱唇薄粉,许是因不常出门,一双杏眸瞳仁颜色略浅,如纯质琥珀般嵌在眼眶里,顾盼流转间,似是含着绵绵无尽的情意。

    是一张极美极艳的脸,勾魂摄魄,怕是这世间大多数人见了,都忍不住心旌摇曳。

    方及笄一年便已长成这么一副祸水模样,也亏得她当下深居宅内甚少外出,若是心性再活络点,三天两头往外面跑,真不知能闹出什么事来。

    李音瞧着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心里更加烦躁,说话时也不免带上几丝不悦:“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下亲事,我先前听说,你父亲在江陵那边给你定过亲?”

    乔絮晚一怔,想了想,回道:“是,不过是很久之前了。当时父亲在江陵行商,碰巧遇上柏知县为自家次子办周岁宴,就带着我一同过去庆贺。两人好像很投缘,一拍手,干脆给我和柏二公子定了娃娃亲,但……过去这么长时间,父亲也没个踪影,柏家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大抵是都当了玩笑话吧。”她微微一笑。

    实则是她父亲为了打通生意和人脉关卡故意带她去蹭人家的周岁宴,靠着丰厚家底及巧言令色,终于让柏知县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然后靠着这层关系在江陵一路长虹。

    这些话她没说,但李音自能猜出来,于是愈发看低了她。

    茶杯放回桌面,与木桌磕出清脆声响,李音半边身子靠着引枕,手里摩挲着菩提子念珠,连眉梢都染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原来是柏家,你父亲倒也有点识人的眼色。你口中的柏知县如今已升为知府,掌管整个江陵政事,风头正盛,虽然以你现今的境况,他们家二公子不一定肯娶你为正妻,但即便只做个妾室,日子应当也能过得不错。”

    “……”

    乔絮晚慢慢敛了笑,冷眼看着她。

    李音恍若未觉:“只是不知对方还记不记得有你这码亲事在,回头我差人捎个信,若是柏家愿意,你便也准备准备,在柏二公子及冠之前回江陵侯着吧。”

    乔絮晚静默片刻,扬起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祖母貌似很希望我赶紧嫁人,离开这里。”

    话音甫落,她便看到李音的脸色瞬间差到极点。

    她毫不避讳,直直地与李音对视。

    乔絮晚心里清楚得很,她不该这样同李音讲话,或者说,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开口。

    但她更清楚李音的心肠有多冷硬,即使是亲儿子谢凌在她面前也难讨得几分好。

    李音今日既能说出这一番话,表明心里已是下了决定的,她就算哭得再真情实意悲戚伤感也打动不了她。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示弱。

    李音冰冷地盯了她一会,见她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便冷笑一声,道:“你六岁就来到这谢府,芷兰又去得早,没什么人好好教导你礼仪,你会养出这般乖戾性子也不足为怪。不过你既唤我一声祖母,我今日就尽个责,教你几句道理。”

    “按理说,女子及笄之年便要谈婚论嫁,可你如今寄住在这里,我们这帮子外戚不好随意干涉你婚事,但更不好耽误了你,不然等年纪大了,再论婚事可就难了,这是其一。”

    她着重强调了“外戚”二字,仿佛要以此将乔絮晚与谢府分出一条楚河汉界的间距。

    乔絮晚眼底满是漠然。

    “其二,你与我顶嘴,说不想嫁人,我可以当你年纪尚轻,坐不住家,也能理解你在谢府娇贵惯了,受不得做妾室的委屈。可你别因此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一介商贾之女,能嫁进知府家已算早年得了便宜,否则进个知县的门都是高攀。”

    “至于其三——”李音神情中蓦地多出一抹厉色,“骅涧也快要及冠了,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于他不妥。”

    乔絮晚几乎是用尽毕生力气才压住喉间嗤笑。

    心情霎时放松下来,她望着李音,泰然道:“原来祖母是怕我损害了表兄的名声。”

    李音凉薄道:“自芷兰去世之后,骅涧就一直对你格外照顾,你若是有点心,就该知道避嫌。”

    “我……”

    “老祖宗!大公子回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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