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时能醒?”

    在这温香暖阁的皇子寝卧中,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自明月皎昏沉卧榻,沈诀只觉内心忧惶难安。他一连数日未曾安眠,衣不解带守在明月皎床边,几乎不曾假他人之手,他不放心。

    沈诀用帕子将她额间细密的汗珠擦去,看向府医的目光透着期待。

    府医回避了他的目光,他斟酌着措辞,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这……”

    沈诀等府医回话期间轻启窗牖,纳微风入室,拂去榻间闷气。

    明月皎身上并无新伤。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此病在心,不在身。

    随着对方长久的沉默,沈诀双目中微弱的光渐渐消散。

    “罢了,你且退下罢。”沈诀不欲为难医者,他摆了摆手,只是声音有些发颤。

    不知是疲倦还是忧伤。

    等到他退下,沈诀才再次看向明月皎。

    她似乎很痛苦。

    鬼神差事般,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纤瘦的脖颈。

    似乎只要微微一用力,他便可以轻易折断。

    沈诀有些出神,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将手收回。

    “阿皎……”他低低呢喃。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似泪似叹,似有若无。

    孟弦野几次前来拜访都被他拒绝了。

    只是这厮竟然硬生生闯了进来。

    “属下这就去把他请出去。”凌云看向沈诀的目光有些紧张。

    “罢了。”

    孟弦野看见沈诀时微微一怔。

    数日不见,本就瘦削的沈诀竟看着有几分形销骨立了。

    那张令人让无数人惊艳的脸庞,如今眼窝深陷,双眸也变得黯淡无光,空洞地凝视着远方,好似失去了对世间万物的焦距,虽美人颓丧,别具美感。

    原本合身的衣衫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过分瘦弱的身躯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我有话想同阿……明大人说。”

    沈诀定定的将眼睛转向他。不知为何,孟弦野竟一瞬觉得沈诀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可怖,那双平日里璀璨美丽的双眸此刻带着些许死气沉沉。

    孟弦野……都是因为他。

    沈诀的心忽而一痛,他不禁敛眉抿唇。

    都是因为孟弦野,阿皎才会昏迷。

    “阿皎病了,不便见你。”沈诀只淡淡扔下这几个字,他满嘴苦涩,不想再看孟弦野,于是转过头去:“恕本王身体不适,不便招待。”

    “孟指挥使请离吧。”

    沈诀示意凌云送客。

    凌云上前对孟弦野摆出“请”的手势,孟弦野却是没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沈诀听的:“我有我的苦衷。”

    沈诀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般,眼底带着莫名的愤怒。

    “你有苦衷?!”他的声音有些尖锐。

    “你有何苦衷?”

    “我和她的事情,殿下不明白。”孟弦野眉头轻蹙。

    沈诀面色难堪,他甚至险些要站起来:“本王不明白?”

    “你是阿皎救下来的,便是有苦衷,也不该将阿皎陷入如此困境!”

    “她连这些也告诉……”孟弦野有些不可置信后退一步。

    这些当然不是明月皎告诉他的。

    沈诀自然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轻嗤一声,心间传来抽丝剥茧的痛,让回过神来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是嫉妒。

    他总在嫉妒。

    “不错,便是咱家告诉三殿下的。”

    孟弦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他想要见的人。

    明月皎。

    “孟指挥使别来无恙?”她唇角带笑,只这笑不达眼底。

    孟弦野想要上前,只是看她下意识的后退,他便止住了脚步。

    “那日之事……”

    “咱家自是相信孟指挥使是有苦衷的,不过咱家确实身体不适,想来今日不宜详谈。”

    “那……”

    “咱家即日便要离京,有什么话不若等回京之后再说不迟。”明月皎神情自若,似乎先前的嫌隙并未产生一般。

    孟弦野哑然。

    他到底还比较理智,只是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暴露了他的思绪万千。

    “你……”明月皎的话未说完,便被沈诀紧紧抱入怀中。

    她抬头对上沈诀的眼,他的目光太过复杂,她却好像看懂了。

    又不敢懂。

    她想要转过头去,却不知为何又移不开目光。

    总觉得沈诀的情绪不太对。

    她抽出一只手来,微微触碰他的脸,像给炸毛的小动物顺毛一样。

    “你怎么了?”

    “我讨厌你。”沈诀恶狠狠的说。

    “你知道吗,我特别特别讨厌你,不,不是讨厌,是恨。”

    “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发泄口一般,一连说了好多恨,又咬住明月皎的耳垂,却不敢太过用力,更像是动物衔着它的幼崽。

    他便这样小心翼翼的恨着她。

    明月皎笑了,她的眼底有些亮晶晶的。

    “便恨我罢。”

    恨比爱长久。

    她想要回抱住沈诀,沈诀却是忽而松开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督主府后,明月皎意外觉得有些冷清。

    她垂头淡笑,这督主府何时热闹过,是她犯了癔症。

    如今她要走,只怕更冷清了。

    她几乎无甚行囊,更不需大张旗鼓的离开,只是空中安排的眼线属下还需她一一交代。

    她还是要去见孟弦野的。

    两人利益交织,并非一时半刻可以掰扯明白。

    寒蝉凄切,骤雨来临。

    “阿皎,我还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孟弦野仍端坐在那里,想来他早知她要来。

    明月皎的目光滑过桌上的点点粉尘。

    千机阁的布置没有分毫变化,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

    便连眼前的人,她亦觉得如此的陌生。

    她眉心微展,似乎连同嘴角也一同扯开来。

    她坐在自己平日的位子上,可不同的是孟弦野未曾为她倒茶。

    于是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滚烫,她仅浅浅抿了一口,又自顾自的开口说。

    “现在想来,我不恨你。”

    孟弦野似乎落泪了,可雨幕朦胧,她离太远,故而看不真切。

    或是不能看的真切了。

    “但我不能原谅你。”

    茶有些涩,她于是将茶盏放回桌上。

    她静静盯着茶水表面起伏的荡漾,没头没尾的来上一句。

    “孟弦野,我会死的。”

    “仔细想来,我这样的人,其实早该死了。”

    孟弦野连连摇头:“不……”

    “你听我说完。”明月皎轻轻笑了一声。

    “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死,孟弦野,你也无权决定我的生死。”

    她把茶盏推至孟弦野身前。

    “这茶里有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我不知我是否该谢谢你,未曾送给我致命的毒药。”

    “不,阿皎……”她离近些,方才看清孟弦野满脸泪痕。

    “我答应过女师,会让你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哭呢?弦野,分明是你要害我,可为什么你一直在哭呢?”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孟弦野止不住的眼泪。

    放在鼻尖下闻一闻,是苦,是涩。

    “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右眼愈发看不清了。

    仅浅浅一口,便有如此效果。

    她长长叹息一口,心间竟隐隐升腾起几分欣慰来:“果然你天赋异禀,下毒于无形之中,女师没白教你。”

    “告诉我吧,弦野,为何执意想要我死呢?”

    虽然世人皆以为明月皎是武学奇才,似乎样样精通,可独孟弦野和明月皎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女儿身,比健壮男子的体力还是要弱上一些。

    纵使有天赋,她也要比常人努力千倍万倍。

    可独轻功与射箭不同。

    她天生视力极好,便是夜间也可看清万物。

    而今孟弦野毒了她的右眼。

    她瞄准箭矢的那只眼睛。

    “我对不起你,亦对不起天下!……”孟弦野拔剑欲自刎,却被明月皎轻易夺了剑去。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孟弦野没敢看她,他失魂落魄的盯着门外。

    可门外有什么呢?

    明月皎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似乎有些不理解,可面上毫不显露。

    她又重新弯下身子,动作轻柔但态度强硬的扳回孟弦野的脸来,让他的目光无处遁行。

    “你还是不愿说出来原因吗?”

    对上明月皎平淡的双眸,他终是崩溃了。

    “你总是如此!你总是如此!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死了好了!”

    “为何不让我去死!”他声音凄厉,似乎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镇定自若。

    明月皎不置可否。

    她缓缓起身,亦难掩踉跄。

    “来人。”她的声音低低的,“孟指挥使得了失心疯,快把他带下去,等咱家回京之时,定要将他治好。”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盯着孟弦野绝望的双眼,她说:“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

    “直到我回来。”

    雨还没停。

    她抬头看天,一滴雨猝不及防滴入她的右眼。

    凉凉的,还有一丝丝疼意。

    她使劲眨了两下眼睛。

    在察觉异样后她便吃了解毒丸,可不知是心理的缘故还是那千金难求的解毒丸并非万毒可解。

    她的右眼总归没有以前能看的那么清晰了。

    她有些茫然。

    想着孟弦野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不知不觉中便到了赵清浔的墓前。

    四周古柏阴森,寒鸦偶尔啼叫,更添几分死寂。她似怕惊扰了此地的安宁,连带着脚步轻了几分。

    墓碑上的字迹在岁月侵蚀下已略显斑驳。她屈膝跪地,目光落在碑上女师赵清浔的名讳,她总给人一种很温暖有力的感觉,似乎连带着周遭的气氛都温和了些。

    仿若赵清浔穿越阴阳界限,化成微风吹过她的面庞。

    自她离开后,她总是不敢来见她。

    今日也不知为何,或许她于昏迷中又想到了从前。

    于是心之所向,目之所及。

    她便来见她了。

    明月皎后知后觉自己空手而来,唯有腰间挂了一壶美酒。

    她咬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口,剩下的全倒给赵清浔了。

    想到赵清浔濒死前死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

    她垂下了头,似叹似笑。

    “抱歉。”

    只是她因何而道歉,唯有天知晓。

    和她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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