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日,黄庚仍旧早早来到长平公主的寝宫。

    良月掀开帘子,公主殿下呼吸均匀,眼睛一直不睁开,怎么也醒不过来。

    “太医,殿下这样已经五六天,还不能醒吗?”良月站在一旁问道。

    “看殿下脉象,这两天便会醒,不需要过于焦虑。”黄庚照例过来看看,脉象没察觉出异常。

    他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再去太医院睡一个回笼觉。

    “黄庚?”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良月赶忙走上去,“殿下,您终于醒了。”

    “几日了?”李温琼被良月扶着坐起身。

    “殿下,今日正巧上元节。”良月回道。

    黄庚转过身,双手行礼:“恭贺殿下。”

    “还能欢欢喜喜的过一个上元佳节。”

    他话中带刺,第一次诊脉时,隐约有种矛盾的感觉,冬日入冷水以长平公主的体质绝不会轻易好转,但她内里却又一股灼热,护着她的身体。

    过满则亏,冷水似乎是专门克制这股灼热。

    李温琼让良月去圣上那里说一下,顺带将门关上。

    “多谢,你有问题要问我?”她披上外衣,声音轻轻的,“我自是能够回答,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

    “殿下,臣微官而已,担不起这样大职责。”黄庚心思被戳中,当即就要下跪磕头求李温琼放过自己。

    他所言仅仅是身为医者一个小小的抱怨,哪能真的接触皇家密辛,这还不是杀头的罪过。

    “你不想听,吾也不会迫使你听。”

    “黄太医家中几口人?”李温琼状似无意间提起。

    “回殿下,臣家中父母俱在,还有同胞小妹,身体病弱故而多年不出门。”

    身体病弱?是能够千里迢迢赶上大军,一呆就是三年的病弱吗?

    “吾记得黄太医一家长于药理,也希冀黄娘子能够早日出现。”李温琼关切道。

    “今日上元节,劳烦太医照料吾。吾既已经醒来,太医可回家欢度佳节,布匹十段,给张娘子和黄娘子做些衣裳。”李温琼给了一颗甜枣,下面就是棒槌,“吾身体的情况,不必同陛下交代过于详细。”

    “是,殿下。”黄庚行礼离去。合上房门,不免哑然,殿下竟然连母亲的姓氏都知道。

    李温琼从床榻上坐起,两腿又是一软。

    “下次可别睡这么久了。”李温琼盼望如此,也不知这病的复发是什么时候。

    黄庚,黄仲,一母同胎,一个擅长内经,一个擅长外科,真是有趣。

    李腾听到外面良月求见,将桌上的画放下。

    画中女子英姿飒爽,长剑光影,似乎破纸而来。

    “陛下,殿下醒了。”良月叩首说道。

    后面的方佑皱了眉头,李温琼究竟是弱还是强,这样都没有将她弄掉,还是活了下来。

    李腾让方佑留下来将书画看管好,自己就要随着良月过去。

    “她现在如何了?”李腾匆忙问道。

    “正在同黄太医说话。”良月一听殿下的吩咐就过来,只是观殿下脸色有些转好的迹象。

    “好,好。”李腾接连四五天的心也松了下来。

    进去一看,李温琼已然穿戴整齐,只是白着一张脸。

    “阿耶。”她坐着将最后一口白粥咽下。

    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腾摒退仆众,走上前搂住李温琼。

    “放心,儿心里有数。”李温琼片刻便离开李腾的怀抱,“儿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坐在那里,手指拿起瓷勺在碗沿转了一圈。

    声音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寂。

    “还会再来一次吗?”李腾问道。

    “也许不会,”李温琼放下瓷勺,“我不知道。”

    她怔怔的看着李腾,二人之间无需过多的话语:“儿因为这个事情,罚了三个人,让自己又言而无信。”

    “儿原本是不在意虞寄书拒不拒绝。可是,我又怎么能说这是先太后留下的遗产呢?”

    李温琼还未说出口,眼中珠泪一颗一颗落下。

    “酒儿,我——”李腾忘记用自称。

    这情况李腾也是后来才揣摩出来,敏行从不愿意让酒儿出来她的宫殿,又不愿意见母后。

    甚至从水里捞出来酒儿,也只是悲叹,谁都没有处罚。

    可是他又能如何,一边是一步一步将自己捧上皇位的母后,一边是他已经反抗过一次才娶回来的妻子和蓦然遭难的女儿。

    李温琼见陛下嘴唇嗡动,这不就是临终前的自己,在先帝诏令和内心做挣扎的样子。

    果然是父女,这一点都相像的很。

    “儿只是有些愤怒,还望陛下见谅。”李温琼从椅子上起来,跪下去,“望陛下原谅儿失仪。”

    “酒儿,我——”李腾又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懦弱不堪,又愚钝至极。

    “虞寄书他们,我过后给予补偿,方佑也说这个工部侍中的职位当做过渡。”

    “盛仆射和卢员外郎慢慢在想,酒儿你看可以吗?”李腾小心翼翼地说道。

    酒儿和敏行很像,在遇事通透上面,可是敏行更加外放,酒儿过于内敛。

    “都好,”李温琼说道,“都好。”

    “儿趁着刚刚将他们送上来的东西清点了一下,”李温琼站起身子,将折子递过去,“从儿私库里面挑了些东西还回去。”

    “说的就是用了其中的东西才得以大好,”她解释道,“盛仆射算得上好官,不能因为儿的事情,让他和陛下离了心。”

    当然这应该也不会,盛鸣能和赵禹针锋相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卢正这个人有些本事,又没有卢清有本事,他谨小慎微惯了,人到哪里都能活得通透。

    虞寄书,他早就有些心思,不过为什么会将府里的药材送过去,这些需要给钱祖母留着。

    李温琼准备将这些东西偷偷塞回去,正巧她也可以装出厌恶的样子。

    “好。”李腾对着事情一贯不上心,之前是母亲,然后是敏行,现在是方佑,他唯一做决定的事情,就是将叶敏行推上皇后之位。

    “酒儿,母后的事情是我对不住,谁知道她会得到那个消息。”当时敏行和他得到这个预言,敏行本能地告诫他们此时绝对不能够透露出去。

    当时的李腾还在开心,搂着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女孩问道:“我们家酒儿本就是贵不可言,怎么不能够说了?”

    叶敏行抽了他一个巴掌,“你女儿如何贵,你都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成为金贵之躯。若是父亲听见,定会亲自教养让她登上大宝,若是太后听见,这小娃娃或许就见不了明日的太阳。

    叶敏行叹口气,又说道:“酒儿就放在我的寝宫,我同她在一起。”

    二人之前明明是住在一起的,李腾哄娃娃的动作停下来。

    “你小时候,那钦天监测了你的八字,说了一大堆的冠冕堂皇之话,聪慧、贵不可言、非人中龙凤。”

    李温琼自然知道,她登基之后查了当年的书册,被层层隐匿之下的最初的预言,后面还有一句出则天下太平,青史留名;隐则碌碌无为,荒诞一生。

    身后的人说,当年这句话被太后听到。然而这句隐则碌碌无为是后面加的,无论如何,陛下也会登基大宝,天下太平。

    这是她的命数。

    那这一世,虞寄书应该会改了这个命格吧。

    “看来儿是随了阿耶和阿娘。”李温琼不愿提起这个话题,想要转回去。

    “当时敏行认为,你似乎有可能……”李腾指了指自己,“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事情。”

    “但是怎么可能呢,你一弱女子,又怎么能够让朝臣咸服。”李腾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李温琼能嫁一个好人家,经常能和他见见面,两个人一起聊着叶敏行。

    此前的那些不低于李胜的嘉奖,也只是爱女之心。

    “陛下说的没错。”李温琼摊开自己的手掌,“我手无缚鸡之力,又一女子,如何做得。”

    “只是一家之言,有何在意。”

    “怎么这么生分。”李腾些不满。

    "那阿耶,你还对儿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李温琼偏过头,有些生闷气的样子。

    “好了,你醒过来就好,朕一会令人去和也你外祖父说一声。”李腾想起来。

    “你都多久没和你外祖父说过话。”李腾弱弱道。

    “和他吵翻了,外祖父也不愿见儿。”李温琼不愿提起二人最后一次对话。

    叶战目前只领了一个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的武散官,赋闲在家。

    “你们两个这一年都没有说话,之前吵得再多也不会。”李腾问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朕说说,看一看能不能解决。”

    “阿耶,您和外祖父怕是有六年不见面。”李温琼提醒李腾,比起自己,外祖父应该是更讨厌将阿娘弄进宫来的阿耶。

    “这也是没有办法,”李腾心中有愧,若不是他一己之私,敏行怕是不会死,酒儿也不会遭受这样大的痛苦。

    “您就别想太多,等到外祖父气性消下去,儿去给他赔个不是。”李温琼说道。

    心中只怕,外祖父很长时间不愿理会她。

    这皇帝的位置,她仍旧是没有兴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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