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枕着胳膊,仰面躺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白色的云絮和嫩绿的枝条不时掠过,玄影絮絮叨叨的声音从牛车前面缓缓传来:“准确来说,我要找的不是人,而是蛋。”

    上官仪并不大想再和玄影扯上关系,但现下这块黑膏药粘上了甩不掉,一时竟也无可奈何。

    她略感疲累地问:“蛋?妖王的?”

    妖王墨之寒是头黑蛟,玄影说蛋,上官仪第一反应便是与他有关。

    “嗯。”玄影一边驾着牛车,一边解释,“墨之寒年少时与白蛟白情情投意合,结为道侣。但是白情七年前死于妖族之乱,只留下了五枚尚未孵化的蛋。”

    上官仪在脑中过着玄影传递的信息。

    生灵修炼,颇为艰难,能够真正顺利修成妖类的,在天生万物中其实只占很少一部分。因此妖族四散而居,各自为政,直到实力强悍的墨之寒收服大部分部族、成为妖族之王,这种情形才逐渐好转起来。

    但妖族始终谈不上一股紧绳,各个部族时有叛乱争端,远无法与仙门兴盛的人族相抗衡。这也是人族始终不把妖族放在眼里的原因之一。

    “可我记得,自从七年前你任妖族军师以来,‘合纵连横’,已经将几个刺头部族收拾服帖了。”上官仪道,“如此形势下,妖族中还能出什么大事,以致让妖王之子失窃?”

    玄影正要解释,便听上官仪再次出声:“若不是妖族内乱,那或许人族之祸。既然你离开妖族寻到了这里……想必是有人从中挑拨生事,调虎离山,然后趁机窃走了那五枚蛋?”

    玄影失笑道:“你把话都说完了,还叫我说什么?”

    “你找上我,想必是已经摸清来龙去脉,认定了盗走妖王之子的人。既如此,你不去找罪魁祸首,跑来缠着我做什么?”

    “我不信少阁主猜不出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人?”

    “那也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怎么行?”玄影悠悠道,“狡兔三窟,我可没有少阁主这样聪慧的脑子,时间耽搁久了,谁知道我那五个徒弟会不会变成水煮蛋?”他虽是在调笑,但语气里却不乏寒意。

    上官仪换了个姿势,以便躺得舒坦些。她服用的幻颜丹改变的不仅仅是她的容貌,还有骨骼肌肉,这“老汉”的身体常年劳累,腰背都不大好,一个姿势保持久了,总感觉酸痛难忍。

    察觉到她的动作,玄影赶车的速度慢下来,车板也不再那么摇晃。

    “墨之寒倒是信任你,竟想让孩子拜你为师。”上官仪笑了笑,又道,“照常赶路就行,这个速度过去,黄花菜都该凉了。”

    玄影无奈,只好又甩了把鞭子,“你们观星阁这是用的什么幻颜丹?看着怪遭罪的。”

    “当然是……秘密。”

    玄影没有因为上官仪的隐瞒动气,反而笑道:“还有别的吗,给我也来一颗呗?”

    上官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当大白菜呢?阁里特地找杏黄谷定做的,千金难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行到黄昏时分,道边出现一座破落逆旅,上官仪便提议在此歇下。

    两人扮的是来梁州投亲的农户,银钱不多,向店家要了最下等的柴房,也没要餐食,就着温水对付着啃干粮。

    玄影向店家借来抹布,提了井水将木板床细细擦过,又从储物的百宝袋中取出柔软的被褥铺上。

    他道:“晚上你睡这里,我在旁边将就一下。”说着,在墙边开始铺干草。

    上官仪没拒绝,将手里的酒葫芦递给他:“我们阁里酿的,尝尝?”

    玄影接过呷了一口,眼睛亮了:“好酒啊!这壶可归我啦!”

    “放心,观星阁这点酒钱还是给得起的,都给你了!”上官仪扯过被子,在木板床上躺下,语调含糊,“我累了,先睡了,你自便。”昨晚连夜御器飞过荆州,白日里又赶了一天路,即便有灵力护体,她也着实有些累了。

    “嗯,睡吧。”玄影答道。他挥手灭掉油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在干草堆上躺下了。

    黑暗中先是酒水轻轻晃动的声音,再是酒葫芦“咚”地滚落地上的声响,而后便是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上官仪倏地睁开双眼,起身站到玄影身前。

    修行者有灵力护持,黑暗并不能完全剥夺上官仪的视力,她仍旧能借助从窗格中透入的微弱月光将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玄影面上还覆着那个丑陋的妇人面皮,但鸦羽一般纤长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垂落,无端弱化了面目上的不堪,带了几分稚子的纯澈。

    上官仪轻叹一声,将他轻轻抱到床上,掖好被子,又静静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暮春的夜里还十分寒凉,“老汉”的衣衫单薄,上官仪提气将体内的灵力运转过一周天,才将周身冻人的寒气驱散。

    她挥鞭抽在老牛身上,老牛哼哧一声,喷出白色的气体,迈开步子出了逆旅。

    寒夜无声,只余木轮咯吱。月影交横,落下几分寂寥。

    倏地,前方道上落下一人影,声音带了几分无奈:“少阁主这么急着赶路吗?”

    上官仪停下牛车,叹了口气,疲惫地不想再继续这伪装陌路的戏码。

    她道:“聂玄熠,七年前我便说过,我们缘分已尽。”

    做了七年的妖王军师“玄影”,骤然再听到这个名字,聂玄熠还有些恍惚。他默了片刻,轻声道:“晚晚,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想与你多待上些时日。”

    即便聂玄熠的声音很轻,修行者的耳力也足以让上官仪听得清楚明白。她心中好似被什么堵住一般,面上却仍旧作出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尽力将语调放和缓了:“这些年你送来的信我都仔细看过了,每年生辰你送的礼物我也有好好保存。当年我既答应了师父,了断尘缘,拜入观星阁,如今便没有再与你继续纠缠的道理。我们便做一对遥遥挂念的朋友,不好吗?”

    “七年了,你也该放下了。”聂玄熠听见她如是说道。

    聂玄熠没再开口,任由老牛车从身边驶过。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但除了寒凉的风,什么也没留住。

    过了许久,牛车已经行远了。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里含着诉不尽的苦涩:“可我放不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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