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中原地带夏季昼长夜短,现在已近春末时节,白昼也逐现长,许多贵族中人因着昼长夜短的变化,睡眠不足,会有午憩的习惯。

    纨绔公子萧越也不例外,要知道,昨夜他还在宫里笙歌至半夜,若不是今日为了见美人,他定会睡个天昏地暗。

    两人用膳之后,外面的雨势已减小,下起了豆粒大小的中雨。公子越放下食具后坐没一会就伸起懒腰来,萧妲见他一脸困意,本想催促琴师到琴室授琴的话便说不出来,大半天的相处,她隐隐察觉到这位琴师出身不低,却不知这般随性肆意没有师者礼仪的性子会是何等贵人?

    琴师不主动说出,自是不好开口相问的,但无论是何等身份的贵人,她都是惹不起的,当下只恭敬地问一声,“琴师可要去客舍小憩?”

    正伸着懒腰的公子越闻言,自是欢喜应,“善。”

    饶是心里有准备,萧妲还是被他毫不客气的回答惊到了,心里腹诽着,师者真不像来授琴的,倒像是来友人家吃吃喝喝的一般,这一睡却又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了。

    作为别院‘主人‘,萧妲自是要礼仪周全地亲自带着‘客人‘到客舍去。

    别院的屋舍她都逐一熟悉过,是以西边的客舍她也是一一看过里面的布置装饰的,既知琴师挑剔的毛病,她特意引‘客人‘到自觉最为妥帖的舍房去,那间舍房是用物俱全,装饰也是最雅致的。

    可推开门后,还是从琴师脸上看到了嫌弃二字,这下她是真不知还有哪间舍房能满足这位将一切心思都放在脸上没半分遮掩的琴师了。

    当下只能带着琴师一间一间地去看,推开其他的舍房门后,有些舍房因长期未住过人,却是连打扫都没有的,肉眼可见琴师脸上的厌恶嫌弃越来越重,萧妲心里苦闷,身为半吊子的‘主人‘,她是没权利决定别院事务的。

    在推开最后一间舍房门后,闻着呛人的灰尘味,岚才忍不住道,“琴师若是不嫌,不若到此前姜姬居处将就,那里衾被用具一应俱新。”

    姜姬离开之前就住在萧妲对面,而瞳古就住在萧妲隔壁。

    若不是为了和美人多走一会儿消食,以公子越吹毛求疵的毛病,他早就甩脸走人了。

    在看了那几间不堪入眼的陋室之后,他那点想要午憩的困意早已被世子克勤克俭的一面震得烟消云散了。

    想他那隔壁的别院,便是客舍,哪一间屋子里头没有宝石美玉装饰,又有哪一间没有天丝蚕吐出的丝线做的轻纱幔帐,更是勿论那些个随便拿出来都价值不菲的屏风古玩。

    一国世子过得竟是比不上他这不上不下的公子,怜悯兄长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下了要囊助兄长的决心,决不能让兄长在美人面前败了脸面。

    玄世子若是知道了公子越这番心思,怕是要开心到合不拢嘴了。

    但世子的人竟让他到一介姬妾住过的地儿住,公子越强忍着踹走岚的冲动,朝着萧妲露笑道,“方才走了一遭,为师却是不困了,不若我们这就去琴室?”

    能早些学琴,萧妲自是愿意的。

    于是,一行人白白走了一遭,又回转了琴室。

    琴室已被布置得焕然一新,连早上孤伶伶摆在屋子正上方的两张案几都不知道被搬到哪去,换成了木质贵重的檀木沉几,屋子四周还挂起了缃色轻纱幔帐,一鼎半人高的鎏金香炉正袅袅生烟立在相对的两张檀木案几中央,本就不大的屋子这下更狭窄了。

    他们过来的时候,那件云雾屏风还立在门口,公子越带来的人见他回来,老远都擦着汗,待的一行人走近些,那些人生怕公子责怪,一轱辘跪在地上请罪道,“琴师息怒,非奴偷懒,实是室内已摆不下此物。”

    来此别院之前,他们已被公子越狠狠警告了一番,不得泄露他的身份,是以只能称公子越为琴师,及自称奴,实则他们都是宫中的寺人。

    公子越动不动就动脚踹人的毛病他们每个人都深有体会,都是不想尝试的。

    可今日或许是为了掩饰身份,公子越竟很是和悦地道,“这是怎的,摆不下就摆不下吧,起身吧。”

    一干寺人诚惶诚恐地起来,他们不知道,在见识过这别院的客舍之后,他们公子的忍功早上升了几个等级。

    萧妲在门口已看到琴室内的布置,心中感慨,果然物件还是奢侈的显得精致。

    在她感慨之时,公子越已进到里面在左边的案几坐下。

    萧妲连忙亦步亦趋入内,在他对面案几跪坐。

    虽然这屋子狭小得还是让公子越觉得自己屈尊,但抬眼即可见美人,他却是甚为满意的。

    但见美人坐下后,白净的素手抚摸着她面前的玄琴,那把琴他认得,是半年前,庆迎世子归来的宴席上,公子越亲自挑来送于世子的,也不知世子将他送的琴转送美人,是否有祝他和美人琴瑟和鸣之意,想到这里,公子越看向萧妲的眼神愈加浓烈。

    萧妲却没有看他,只摸着玄琴的脉络,仿佛昨日与世子触衣而坐的那幕历历在目,她此时眼里有着万千柔情。

    公子越觉得眼前美人与这把水凝木做的玄琴极为相配,水凝木乃深水下长的树,百年才长一米,要寻得此木,不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还得有机缘巧合,便是寻到了,也不易获得,要从水下几十米的地方伐得此木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花个几年时间是不能将它从深水里带出来的。

    是以现今世上存有水凝木做成的物具仅有两把玄琴。

    萧妲不知此琴价值几何,能让她珍之重之的是送琴之人,一想起温润如玉的玄世子,她当下便暗下决心定要好好学琴,不辜负玄世子对自己的期望,“还请师者授琴。”

    公子越见她看那把琴看了这么久,还以为她会发现自己的琴其实和她的是同款之事,等了这么一会儿只等来她出言请教,心里不免有些好琴没碰上知音的失落之感,但他既知美人乃落魄士人之女,自是没见过此等好物,也并不在意,当下便笑着微微点头,然后做了件令萧妲瞠目结舌的事。

    只见琴师半句话都不讲解,只自顾自地弹了半个时辰,期间倒是时不时地问萧妲可看清了怎么弹。

    可怜新手萧妲一头雾水,还以为这本就是玄琴的高深之处。

    最后还是公子越自己弹了大半个时辰,却见美人连弦的根都没碰,自觉得有必要手把手教授,便坐到了美人旁侧,打算上手教授。

    萧妲见他过来坐到了自己旁边,却是往旁边躲了躲,两人中间立刻又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公子越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有种错觉,这美人是嫌弃他?

    他的长相虽不及世子俊美,但好歹也是玄都里上了贵女择婿榜单的俊男,平日里他哪需要主动亲近那些个女子,动动手指头她们都恨不能扑倒自己怀里了,如今自己主动亲近,怎的这位美人好似有些不识好歹?

    有这种感觉之后,装了半天君子的公子越顿时有些羞愤,也不再顾及君子风范,当下便握住萧妲的手肘将她整个人都拉过来。

    萧妲毫无防备地被扯,一个不慎便撞到他怀里。

    萧妲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脖颈之下,除却措不及防触碰到那具火热的身体,还有一股浓烈的宫廷馥香味扑面而来,她惊慌地抬头去看那个始作俑者。

    于公子越而言,他身边最是不缺美人,今日愿意听世子的话过来,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本就没打算长期将这种乐趣玩下去,可方才少女那不得已的‘投怀送抱’却是让他这个花中高手有种异样的感觉,特别闻到少女身上那股特有的香甜气息,那感觉愈发浓烈,他不禁低头去看怀间美人。

    四目相对,这近距离的对视竟让双方都从对方眼神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公子越有些忐忑地错开眼。

    这感觉让他想起,在九岁之时曾在御园听到二兄长萧塚恶言恶语诅咒世子的话,当时玄世子才到楚国当质子不久,公子越自是希望玄世子能平安归来的,因为玄宫里除了玄世子喜欢玄琴,便没有其他人会喜欢了。

    在硕大的宫廷,若是没有琴音打发,是极其无聊的,年纪尚小的萧越当时视玄世子为唯一知音。

    听了萧塚出言诅咒,当下他便怒气冲冲上前殴打十二岁的萧塚,可因为身高力气不够,堪堪只抓到萧塚的脸上有爪痕,自己却被萧塚揍得满地打滚。

    回去之后,他仍是愤愤,那样满是不服输发狠的样子将他的庶母吓了个魂飞魄散,庶母一边担心他的伤,一边担心君侯责罚,毕竟当时萧塚已是明面上玄侯最宠爱的公子。

    一个不受宠的公子先动手打了受宠的公子,想想都知道后果。

    在庶母惴惴不安之时,当时性情乖巧听话的萧越终于有种做错事等待大人惩罚的忐忑不安。

    虽然后来玄侯没有为萧塚出头责罚他,但那是他长这么大体会到最深刻的害怕。也是从那之后,公子越便成了脱缰的野马,做事越加无顾忌,随心肆意,或许在他心底,隐约想通过那种方式引起玄侯注意,可惜,玄侯除了放纵便是替他收拾烂摊子。

    便是公子越想多体会一下那种等待大人责骂惩罚的不安也体会不了。

    而就在方才与萧妲对视之时,他竟体会到那种时隔多年做了坏事之后的心虚。

    公子越百转千回的心情萧妲自是不知,只知道与琴师这般搂抱甚是不妥,她连忙挣扎起身。

    因了方才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最后,还是公子越开口打破了沉闷的尴尬,只听他话语不整道,“为师......想起......下午还有要事,今日......先到此结束。”

    说完,却是看也不敢去看萧妲,快步走出了琴室。

    见琴师离开,萧妲轻舒了一口气。她方才从琴师怀里起身之时,不小心触碰到琴师的胸腹,触碰到那猛烈的心跳,令她想起自己见到玄世子时,她自个的心跳声。

    琴师莫不是对她起了她对玄世子的那种爱慕之意吧?

    见公子越自己匆匆忙忙地从琴室出来,岚连忙跟上去送,在出别院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公子越,“今日婢子瞧着公子给妲授琴之时,无章法可言,以婢子拙见,这般下去,妲恐会起疑,公子不若回去请教一下宫中琴师,该如何授琴于人。”

    若换做平时,一介婢女敢这般指挥他做事,公子越早就踹到了墙角落,但也不知那琴室里的少女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让他此时心跳都还未平复,搞得他都没有心情平静下来去听岚说了什么。

    见他无心聆听,岚心知此话要通过世子才能敲打这位纨绔一番了,便不再多言,却是好奇在琴室发生了何事,竟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越这般心不在焉。

    待她送完公子越回转琴室,萧妲正在胡乱拨着琴弦,见岚进来,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岚姐姐,你是否觉得琴师举止怪异?我看着他不像是琴师。”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已经焕然一新的琴室,继续道,“倒像是挥霍惯的贵人。”

    饶是被她说中十之七八,岚却是面色不改道,“妲多虑了,琴之稀非常人可得,玄宫里琴师本就是贵人出身的,且能成师者之人性情多古怪,早年婢子跟着世子之时,还曾见过更加古怪的师者,非他专用的坐席案几一律不用,每次那位师者到哪都要带着他专用的坐席案几。”说完,她掩唇低笑了起来。

    萧妲跟着笑了笑,心里的疑虑稍稍打消了些,片刻之后又垂下嘴角,道,“可琴师好像并不精于授业于他人,且方才我好似无意间触怒了琴师。”

    “妲可说错了什么话?”岚追问道。

    萧妲道,“那倒没有,也不知琴师究竟怎么了?许是我资质太差,让他觉得孺子不可教?”她手撑着两腮深思,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岚在外面只是听反反复复的琴音,也听到公子越时不时问萧妲是否已懂的话语,由此猜着公子越授琴没有章法,才在送公子越离开之时,委婉提醒,现在听了萧妲的话,倒是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了,还是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世子,由世子决断。

    夜幕悄然降临,萧妲习惯了用完飨食去隔壁屋子寻瞳古说话。

    经过世子寻来医者的精心护理,瞳古已能下榻行走,不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但比起不能走,却是好多了,瞳古在榻上呆了将近两个月,早就不耐烦了,能走动之后,便每日在屋前拄着拐杖来回走动,以避免筋骨劳损往后更走不动。

    这天傍晚,萧妲来的时候,瞳古正在屋里捣弄药物。

    见萧妲进来,瞳古连忙让她近前,然后嗅了嗅萧妲身上的味道,见仍能闻得一阵香甜的气味,她颇有成就感得意地笑了笑,“这岑香老巫研制多年,倒也没白费心思,如今三天过去了香味一点也未曾淡去。“

    原来,萧妲跌入公子越怀里时,公子越闻到的那种特别的香味出自瞳古之手。

    瞳古在犬戎就好捣弄药物,无论是毒药,或是救命之药抑或其他,她都不厚此薄彼喜欢尝试。

    这些年经她手制成的药材种类颇多,但最让她痴迷的还是香料。

    说起让她痴迷的香料的渊源还要由她的出生之地说起,她出生在晋国西北风沙地带,那里是风沙首要攻击地带,风沙过后,当地的水要沉淀好些天才能饮用,时下比不得后世,有净化水的技巧,是以那里人存的水经常在风沙侵袭的时节只能用于吃喝,不能用在身上冲洗,若是碰上干燥炎热的天气,出了汗,身上就会因为久未洗浴,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瞳古幼时还曾有过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呕吐的经历。

    这样深刻的记忆,让幼年的瞳古早早萌发研制一种持久不散香味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她成了巫医后还牢记于心。

    香味易制,持久却难。几十年来,瞳古一直在这持久方面未有成果,倒是制出了不少不同特色的香味,若是她不做巫医,转行去制香也是有出路的,毕竟她制成的香料种类很多都还未曾面世。

    这次试用在萧妲身上的,是她研制多年的一种香料,可惜其中主料岑木只有犬戎那里有。

    瞳古只带回半截手掌大小,给萧妲用的岑香里已用去一半,若是今日她闻不到香味的话,便要放弃以岑木为主料了。

    萧妲听瞳古说她身上还有三天前泡澡时,她瞒着岚撒在水里的岑香的香甜味道,自己也抬手闻了闻,却是没闻到任何味道,“巫是否闻错了,我并未闻到有香味。”

    瞳古脸上皱纹都笑得眯成缝,颇为自豪道,“此便是岑香之特点,香而不自知,也不知这味道还能持续几日,本巫得再想想如何再让这香味永久不散。”

    说完,拿起手边的药材左闻右闻。

    萧妲却不是来与她探讨香味的,想着瞳古见多识广,便将觉得琴师怪异的地方讲了一遍。

    她昨日这个时候来寻瞳古时,已将世子希望她学琴一事告诉瞳古。

    瞳古目前对玄世子的了解都来自萧妲,但想来能知恩图报者,加之萧妲时常提及世子是温文儒雅的君子,她的占卜术倒没厉害到因为世子找个了听起来不怎么入流的琴师便揣测到他的目的。

    她向来不喜欢对摸不准的事多加评论,只道,“若是实在觉得琴音无趣,何不向世子言明,须知强扭瓜不甜。”

    “我可没有。”萧妲连忙道,而后她刚想说,‘不过琴师确实古怪‘的话,却看见瞳古又拿起她那宝贝药材左闻右闻的,心想这般看来巫医也挺古怪的,便没有再说出口,她又看了瞳古腿的伤势,两人又说了会闲话,萧妲方才回屋沐浴梳洗。

    待萧妲安睡之后,岚秘密地去了趟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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