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色装潢,红巾扬舞。

    这座酒楼,地处西市中心,伙计热情,价钱适宜。

    门庭若市,往来进出,好不热闹。

    大门敞着,门口并排挂着五光溢彩的灯笼,吸睛又惹眼。

    阿灼扭身拍了拍身上的衣裙,唯恐有看不见的灰尘,然后迅速跟上。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人群中的那个高挑身影。

    识眼色的伙计远远看见门外来了一人,虽是和人群一起涌进来,但在一群人中,身长玉立,风骨俊朗,让人一眼注意。

    尤其一袭白衣薄衫,长发落在肩后,宛如天人之姿。

    来者是客。伙计暗叹几声,陡然生出几分恭敬之意,将方巾搭在肩头,立马堆笑迎了上去。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只见男子朝伙计看了过去,剑眉星目,目光明澈生疏,并没有接话。

    伙计愣了愣,见人不搭理,飞速转脑,又笑着续道:“客官是来喝酒听曲的还是吃饭的?”

    这时,阿灼从素白的袖子旁,探出半个脑袋,眼珠子水灵灵地转着:“听曲的,要一壶茶一壶酒,再上些小点心。”

    伙计看着阿灼,又看了眼男子,见没什么异议,就哈腰点头地离去了。

    阿灼小心翼翼的,斜睨了眼淮宴,见好像没事,又安安分分地缩回自己的身子。

    淮宴仍旧没什么表情,踩着木梯不疾不徐地上了二楼,阿灼紧紧跟着,顺带偷偷摸摸整理了一番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

    两个人寻了个稍微偏僻的空座。

    本来阿灼还在犹豫要不要坐,却见伙计上好东西后,一把将阿灼摁在了椅子上,她登时瞪大了眼,浑身僵硬。

    虽然……她也是想坐,但!那只是想!

    这么一下来,她、她竟然和对面的淮宴,平起平坐!

    她怕不是下一刻就要血洒当场,脑袋落地,魂飞魄散了?

    伙计不明所以,见阿灼神情怪异,以为是哪里招待不周,他看了看楼下的戏台,似乎是了然。

    “姑娘不要急,歇息片刻,下面等会就开幕。”

    伙计笑着离开了。

    阿灼心里凉凉的,动也不敢动,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对面的举动。

    淮宴垂着眼睫,伸手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举止有度。

    滚烫的茶水涌出壶口,落进白瓷杯里,茶香四溢,袅袅的乳白雾气在两人间翻腾向上。

    一个是天界仙君,一个是弱鸡小妖。

    阿灼想,自己这条命能留到什么时候。

    忽的,隔壁桌椅一声响动,几个人围着桌子落座下来。

    那声响是落座时不小心引来的磕碰声,几个大老爷们没什么所谓。

    阿灼被他们吸引去,几个人的声音清晰地落进她的狐狸耳朵。

    “平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稳了十几年,今年接二连三出人命,难道真如传言……平沙是撞了什么邪祟?”

    “今年真是奇怪,平沙先是死了一个富家主人,一个新上任不满一年的知州,接着几个官差都莫名死在家中,然后就连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不能幸免,不是无缘无故地死了,就是看见了什么突然变得痴傻。”

    “什么邪祟,我看是什么专门害人的妖孽盯上了平沙。这月月都要有人出事,恐怕下个就轮到了我们自己,无非是时间长短问题。”

    几人说的都面露惧色。

    沉默片刻,又有人说道。

    “我又听说华莲山捉妖世家有个厉害的小公子正往平沙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们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捉妖世家愿意来,现在人人自求多福,我看咱们改天赶紧收拾收拾家当,能早些离开的就赶紧走。”

    众人连连点头,也有人无奈叹息。

    “可是我家中老母,祖上基业皆在此,若是弃而逃之,心血全无,愧对祖上,异乡打拼,不见得容易。”

    有人劝慰道:“命都没有了,还要家业做甚,留得青山,自有柴烧。”

    一声高亢响亮的弦响,众人被吸引去目光。

    只见戏台开幕,一个妙龄女子坐在台上,身旁两侧端坐着琴师。

    琴音伴着嗓音,悦耳之声在整个酒楼回旋。

    淮宴呷了一口茶,似乎味道不怎样,放下茶盏。

    阿灼见他没什么异动,便也心安理得但不失警惕地坐了下来,捻了一块小点心,丢进了嘴里。

    刚咂巴两下嘴,点心正入喉。

    淮宴伸手,蜷着指关节在桌面看似悠悠地敲了两下。

    阿灼噎了一下,哪里不明白这个意思?她急喝一口水,又被烫了舌头,将点心咽下肚,又张望了一遍四周。

    她摇摇头,身子微前倾,但保持着两个人足够的距离。

    “此处没有,但是应该就在平沙。”阿灼说完,桌下的手,心虚地捏了捏膝盖。

    她的确在平沙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

    淮宴的眉眼很冷很淡,没有一丝变化,完全令人捉摸不透。

    阿灼拿不准,他看没看出自己撒谎。

    淮宴问:“你确定?”

    阿灼刚被烫的舌头,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她用上下牙齿咬了咬。

    听见问话,她赶紧笑着掩饰:“那可不是,虽然我妖力低微,但大体的感觉还是有的。”

    “大体的感觉?”淮宴品着这句话,眉梢终于扬了下。

    阿灼解释:“是真的,偶尔会感觉很强烈,偶尔就会失灵,毕竟我这么弱,妖力也是时有时无。”

    淮宴不再理会,只是移开视线看向楼下,一曲完毕,满座响起激荡的掌声。

    那歌女颔首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喝了口茶,咳了几声嗓子,欲再继续唱下一首。

    台下的人又鼓起一阵勃然兴致的掌声。

    阿灼忽然发觉心头一绞,针扎的微痛。

    “结账。”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锭银子放在桌面,淮宴眼底微闪过一抹不明情绪。

    酒楼伙计闻声而来,困惑地打量着说结账的男子,曲到一半,刚逢尽兴,怎么就要说走。

    “两位客官稍等,我去前柜拿些碎银来。”伙计用牙咬了下银子,见大手笔,笑着道。

    淮宴道:“不用,我从外地来,剩下的银子全当是打听的费用。”

    伙计的眼睛笑得更亮了:“客官随你怎么问,但凡小的知道,定当无所不言。”

    淮宴微点了下头。

    “平沙命案你知道多少?”

    伙计脸色一变,有些难看,倒是凑近些低声道:“客官想听哪件?”

    “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天下人人向往之事,有一件从古至今未变——八卦。

    那伙计起初说的小心,后来说到兴趣处,简直绘声绘色,如临现场。

    阿灼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伙计。

    平沙算不得富贵之乡,却是个安稳之地。

    从云锦王朝建立二十余年,百姓勤中作乐,敢想敢干,将平沙这处荒僻之地,开垦为如今这副市井热闹人人安业的模样。

    偏在今年,静安十七年。

    新年刚过,还不足一月,日寒仍旧,平沙出了第一桩命案。死者是个老翁,消息一出,瞬间惊动了整个平沙。

    这老翁姓贾,名为贾因果,不比寻常百姓,他是平沙富甲一方的大户,熟人常唤他贾老翁。平日里好助施济,广结善缘,知命之年更是有一番常人未有的气度。

    俗话说,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谁也没想到,本该安享晚年有个圆满结局的贾老翁,却落个被人谋财害命的下场,死状惨烈。

    回想贾老翁一生,倒真是一波三折一生传奇。

    贾老翁幼年流浪街头,恰逢一算命老先生闲来无事,便给他算了一卦。老先生瞅了瞅他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直摇头叹道:

    “唉,穷苦命啊穷苦命,一生困在泥潭底,种因不得果,不寻苦难,苦难自寻门。缘来缘去,都是上辈子的孽啊。”

    老先生摇了摇,便将这小乞儿赶走了,生怕影响到自己的生意。

    贾老翁再没念过书,也听出了其中的大意。王八尚有翻身日,但他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就是个穷要饭的。

    但贾老翁的倔脾气也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哪里肯信命,便将出人头地时刻拴在心头,半生漂泊打拼,才终于有了如今在平沙的家业。再去寻当初的算命先生,早已寻不到人。

    众人每每闻之,都要唏嘘一场。

    半辈子一场辛酸,本以为晚年能颐养天年。却不想,某日被人残害于家中,心脏要害生生刺了一刀,一命呜呼。

    算命先生的“种因不得果”还真说对了,众人感慨,并非种因不得果,而是没那个命收因果。

    贾因果贾因果,到头竟是假因果。

    伙计晃着头,同情中透着哀伤,喃喃念着那句话。

    “贾因果,假因果。”

    阿灼的心里也不免有些伤感。

    淮宴道:“凶手呢?”

    伙计道:“凶手正是去年年初,从京城来新上任的平沙知州沈岿,实为谋财害命,一月前人赃并获,已在街头绞死示众。”

    “也是在此之后,平沙接连出现意外,不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就是貌似看见了什么变得痴傻。有人传闻是贾老翁不甘心自己落了个这样的结局,正在发泄怨气,也有人说是平沙来了妖邪邪祟,盯上了这里。”

    伙计说的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在胳膊上上下来回地搓,“知府那边怕是忙的焦头烂额,据说捉妖世家华莲山的林小公子要来,只是不知真假,希望平沙早日将事摆平,好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过个安稳日子。”

    伙计说的真切,阿灼也暗暗连着点头。

    淮宴适时朝她瞥了一眼过去,接住那目光,阿灼顿时不敢动了,僵着脖子安分守己,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脑袋如此重,快把脖子压断了。

    伙计拿了钱便退下去继续听曲。

    阿灼跟着淮宴下了楼,在一声声的婉转的歌调和弦声中,离开了酒楼。

    出了门,阿灼听见身后几个酒楼女郎的窃窃私语。

    “一个个眼睛看直了,平沙何时来了这般貌美的小郎君,俊的嘞。”一声女子娇俏的笑传来。

    “如此气宇,只是……这人怎么往东去?”

    平沙东西两侧,一侧繁华富贵,一侧脏乱贫贱。

    “这般相貌的人竟然住在东边,真是可惜了。”

    “算了算了姐妹们,赶紧去招待客人,好郎婿多着呢,没看见人家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你们左右还插不上那一脚。”

    阿灼默默收回耳朵,心里更凉了。所有的人都被淮宴那副惊人的相貌吸引去,根本不在意他皮囊下心狠手辣的坏肠子。

    脚每抬一步,都比上次沉重一分。想到根本无法逃出生天,心底凉凉的绝望。

    酒楼已远远地抛在身后,隐约可听见歌女的声音:

    “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浩歌梁甫吟,忧来凭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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