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槐满脸愁容地埋首案卷中,实在不知这真相该如何查起,又该如何给平沙百姓一个交代。

    看见淮宴一身白衫自庭院长廊穿行而来,他如获大赦,一激动起身差点把屁股下的椅子带翻在地,他矮胖浑圆的身子一路滚到来人面前。

    “林小公子,昨日案卷已阅,可有什么线索?”

    阿灼跟在淮宴身后,随着袁槐出现,三人立在长廊下。

    “袁大人,在下正有一事相求,今夜要借你这府邸一用。”

    袁槐怔了一下:“借我府邸?”

    淮宴从袖子抽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袁槐迟疑打开,白纸上散布十个朱砂点。

    “这是?”

    “以袁府为中心点出的命案位置。”

    袁槐愕然:“什……什么意思?以袁府为……”

    后半句还未说完,淮宴问道:“袁大人,你是否与什么结过仇怨?”

    袁槐仔细想想,皱眉道:“为官数年,各处周旋,大小摩擦是免不了的,但要人恨之入骨夺之性命的恩怨,细思,并未有过啊。”

    淮宴道:“可认识一个叫风恋的女子。”

    袁槐摇头:“并不识。”看面色,并不像撒谎。

    淮宴道:“那便奇怪了,这妖女不惜代价,偏要取你的性命。”

    袁槐一听,脸色惶然大变再也绷不住了:“害人的是恶妖!林小公子,你既来了平沙定要帮帮我们啊,已经十几条人命没有了,我们都是普通凡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敌在暗,我在明,何以是妖的对手啊?”

    淮宴面不改色,淡然笑道:“所以今夜要借袁府一用,袁府修建的很巧妙。”他看了眼庭院假山池鱼,宅院坐落,“占尽天地灵气,自成一道屏障,是以那妖对宅中众人作不了恶。但此妖阴毒,修习邪术,以袁府为阵眼,东南西北角为牵制布下杀阵,此阵只要再杀一人,怕是就要成了。届时整个平沙血流成河,枯骨成山。”

    袁槐的手忍不住发颤。

    “只是昨晚夜里,我和那妖交过手,发现她本体是一株桃花木,她受了伤短期内怕是无力动弹,快刀斩乱麻,今夜子时我要在袁府引天雷灵火,毁阵眼,除此妖。”

    不知道是不是袁槐的错觉,听完面前这位华莲山捉妖世家林小公子的话,他心口的石头落了一半,有死里逃生的紧迫恐惧,有看见希望的欣喜庆幸。

    他本该对这位救命恩人,感恩戴德。可是他却对眼前的人感到一丝莫名的惧怕。

    这种惧怕不是来源于彼此力量的强弱大小,而是一种无形中的绝对的萧寂,犹如西坠残阳,风斜枯苇,寒江凉潮随风起,水声激岸响荒寺。

    袁槐想到了云锦建朝前的那些年,天下四割五裂,杀戮不止。血流成河,枯骨成山这样的凄惨景象,在袁槐幼年时他真的亲眼见过。

    为了活命,他饮过血河,踏过人骨,穿行哀鸿遍野兵戈埋土的战场,萧寂悲怆,山河无情,天地一片荒凉。

    天亮了,还要装作死人躲避敌军视线。

    曙光到来的时候,意味着更黑的夜。

    回过神,袁槐连道:“多谢林小公子相助,需要袁府做什么尽管吩咐。”

    淮宴直言:“只有一条禁令,戌时府中禁行,禁行之后无论外面有任何声音,都不可踏出房门半步。若有违禁者,生死自负。”

    袁槐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就这样,整个袁府人人相告,今晚戌时之前要赶紧进屋,封窗锁门,早早入睡为好。

    果然到了戌时,整个袁府除了火红的灯笼照旧亮着,空无一人。所有的屋子门窗紧闭,熄灯灭火。

    天色一暗,空气里就泛起凉意。

    淮宴站在灯笼下,拔出腰间佩剑,剑身映着青芒古光,剑尖指地,一声金属擦地,淮宴看着地上画出的圈:“站进去,别乱跑。”

    阿灼老老实实跨进圈内,袖子里的手一下一下捏着指节骨,她咬了咬唇,在淮宴转身的下刻,终于有些急促地道:“她今晚就要死了是吗?”

    淮宴回身看她,阿灼没对上他的目光,发觉自己说话好像不对,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万一……万一她要来杀我,你不在,她那么厉害,这圈子能拦得住吗?”

    淮宴道:“接着。”

    一个东西扔了过去,阿灼一伸手就接住了。正是那块缀着红缨的玉坠碎块。

    淮宴接着道:“缓兵之计。那妖能取你性命,定是躲开了我,正愁找不到她,到时你呼我的名字即可。”

    淮宴再欲转身,又被喊停。

    “等等仙君。”

    “何事?”

    “我……我我就是想知道,我喊你你就一定会来吗?”阿灼抬起眼对上那双浅淡的冷眸。

    “自然。”淮宴说完,身影消失在暗处。

    阿灼站在灯笼下的圈子里,手指摩挲着玉坠,望着那抹消失的白影,欲言又止。

    她要说什么?说抓住了那只妖后,能不能先别杀了她。可她自己都是妖,人人得而诛之。

    阿灼长驻在夜色中,有微微的凉风吹着她鬓边的发丝。

    她再次想起昨晚,初见那个在平沙布下杀阵的桃花妖,她想杀了袁槐,可是袁府受天地灵气庇佑,连其主人也受灵气庇佑,于是桃花妖风恋便以袁府为阵眼布置杀阵,将整个平沙作陪葬。

    那明明是个失了心智走上邪魔歪道的怪物了。人妖仙,任何一个走上歪道的都没有好结果。

    风恋,诚然就是个摆在眼前的活例子。

    可是阿灼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昨夜,淮宴分明知道她会来,风恋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手里,但是风恋来了,却并没有要回她的东西,反而要和淮宴做一笔交易。

    手里的翠玉温润微凉,灯笼暖光下,翠绿欲滴。

    阿灼的脑海再次浮现当时的场景,她看见风恋的那一双眼睛,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承载了莫大的锥心之痛。

    未近子时,无星无月的乌黑天空,竟闪了一道光,是袁府的东南角。

    又是几道光,有隐隐的声音,阿灼踮脚看去,隐约看见屋脊上一抹白影和一道更深的黑影。

    他们已经遇上了。

    淮宴的道术高强,阿灼亲眼看见他不过移了园中几样摆设,袁府风水灵气尽变,此时的袁府俨然变成了个天地之瓮。

    只待来一场瓮中捉鳖。

    阿灼看不真切,那抹黑白相交的影子,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袁府静悄悄的。只是,又起风了。

    阿灼身侧的灯笼在半空中晃荡几下,映在地上的影子大小变化着,有血腥味涌来,她忽地听见对面的屋脊上一道踩瓦声。

    她出声唤道:“风恋。”

    对面的屋脊,一团黑影出现。

    阿灼看着地上护她安危的圆圈,几经犹豫,还是迈腿走了出去。

    淮宴看不上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

    所有的屋子都打不开,妖物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除妖物这种事,向来手到擒来,他肯定,那桃花妖活不过今晚,这是淮宴认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无量阵里五百年,再正常不过了。

    淮宴赶到时,发现最不该出纰漏的地方,偏出了问题。

    剑画的圆圈外,一身邪魅之气的桃花妖,掐着那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狐妖脖子,狐妖双脚离地,脸色紫红,脖子上青筋尽显。

    淮宴觉得那狐妖太蠢,脑瓜从未有灵光的时候,定是轻易受了蛊惑出圈。

    他想,如果狐妖死了,他追寻那把匕首就彻底变成了大海捞针。

    虽然结果是一样,他定能寻得,但是有狐妖在,他能更快完成天帝的任务返回天界。

    淮宴指腹擦过剑刃,剑身微吟,寒冽的杀意在周遭愈加浓烈。

    风恋掐着阿灼的脖子,十足挑衅地看着他:“今日我若死,定拉她陪葬,我杀阵已成,就差在阵眼杀最后一人,你注定救不了任何人。”

    淮宴道:“但此处已天地成瓮,你逃不出去。”

    风恋狰狞笑道:“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逃不逃得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淮宴看着她,眼底冷寂,忽然道:“你大概认识沈岿吧。人死念消,你到底在执念什么?人间事自有伦常秩序,你擅自干涉解心头恨,无非将你犯下的杀罪与孽果强加在了沈岿身上。”

    “如果平沙注定要成为血海炼狱,那么沈岿注定就要背负生生世世的罪孽。”

    大颗的血泪从风恋的脸上淌下,她嘶吼着:“那他此生就要如此下场吗?那些恶人呢,此生心安理得,逍遥快活。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淮宴道:“天道因果,你改了,那么后果就要他来承担。”

    风恋已经处于发疯的边缘,她万念俱灰:“你胡说八道!今日我所为,是那些人才要受的果。”

    淮宴垂首,瞳孔中映着剑刃上的盈盈白光。

    风恋一手推开阿灼,她发狂般冲向淮宴,看样子已是失去了理智。

    阿灼被甩出,撞上墙面,她跪在地上,四肢百骸泛着痛,心口一闷,腥甜的血从喉咙里往上涌,直至她“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来。

    她缓了会,抬头看见附近一黑一白的身影再次交缠,兵器碰击当啷作响。她回忆之前的场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她主动从圈内走出,尝试和桃花妖风恋诚挚谈判。

    阿灼一步跨出圈:“我与你同是妖类,实在不忍。平沙上下千条人命,杀了他们,你会永堕阎罗不得超生的。”

    风恋受了伤,动作并不灵活,声音疲倦又嘶哑:“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的……”她声音发颤,似乎想说什么,但并没有说完。

    她什么都不怕,唯独怕他一个人落寞委屈。

    阿灼柔声道:“风恋,你过来吧,你受了伤我这儿有药。”

    风恋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站在了阿灼的面前。

    阿灼拔开药瓶塞子,上下打量,问道:“哪儿受伤了?”

    风恋缓缓举起右手胳膊,几道狰狞的血痕从黑雾中露出,阿灼看了眼,一手托着她的胳膊,另只手小心地倾倒药粉。

    “那个人是天上的栖月仙君,叫淮宴。”

    风恋没说话,但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喘气变得急促起来。

    阿灼继续道:“我见过他一道剑光灭了十几个魅妖,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不是他的对手。风恋,要不……你停停手,别再杀人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去为你求情。”阿灼像唠家常一样说着话。

    伤口又深又泛,药粉撒得不均,阿灼俯下身子,低头轻轻去吹。

    她忽然试到脸颊有什么东西滴落,伸手一摸,她看见指尖上,一片浅淡的水色。风恋好像哭了。

    阿灼再次开口:“和我讲讲,你发生了什么?”

    风恋满眼血红,脸上数道泪痕,只是道:“小狐妖,你叫什么名字?”

    阿灼答:“阿灼,灼光的灼。”

    风恋道:“你和我遇见的一个人很像,她不认识我,我也只见过她的背影。但是我听过她的一些事,你和她真的很像。”

    阿灼笑道:“那是谁?”

    风恋动动唇要回答,却在此时淮宴出现了。

    刚刚才被抚平的狂兽,骤然再次发狂和失控,风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阿灼的脖子。

    阿灼挣扎着,看着眼前的风恋,她想说什么,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里,她连喘口气都是奢念。

    眼角的余光,是淮宴那一身白色的衣衫。

    而现在,两道身影仍纠缠在一处,白影明显占据了上风。

    阿灼被撞的整个胸腔发痛,她用拇指擦掉嘴角的血迹。灯笼的光辉笼罩着她的身形,忽然身旁不远处有什么翠光在闪耀。

    她一怔,她爬过去拾起——那是一块残缺的玉坠。

    与此同时,黑沉沉的天空一道惊雷骤响,她仰头望去,算算时间正是子时,那是天雷灵火,火克木。

    在这天地之翁中,风恋的结局已然注定。

    阿灼望着穿云作响的雷电,忽然想起什么,将怀里的两块玉坠碎片拿出,愕然发现,三块碎片参差错落的裂口,竟一一对上。

    这……

    玉坠合上,突然沿着裂口,几道猛烈的绿光发出,集成一片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霎时睁不开,耳边的雷声也一并消失。

    这光一瞬扩散,吞噬了在场的三人。

    等到恢复如常时,檐下挂着的灯笼依旧亮着,烛火微动,蜡滴如常顺着烛身滑落。

    整个袁府静悄悄的。

    而某个角落里,地面躺着一块翠绿欲滴完好无缺的芙蓉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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