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见过人哭。

    但哭成这个样子的是真没见过……

    不远处有提着灯笼的巡逻队路过,再这样哭下去有些事情就不好解释了。

    淮宴几步走下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但拽没拽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伸手将她的嘴捂住。

    手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疼,他被咬了。

    等那群巡逻走过后,阿灼泪眼婆娑,嘴里正叼着淮宴的一块掌心肉,一排整齐的牙齿露出唇,沾满水花的眼睛不满地盯着他。

    淮宴也看着她:“松开。”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互相盯着对方。一个可怜兮兮,一个眸光沉沉。

    最终,阿灼“呸”了一口并松开牙齿,淮宴果断抽回自己的手,两个人极有默契地互相转身,背对着背。

    淮宴嫌弃地擦了擦掌心的口水,那里还留下了一排凹陷下去清晰可见的牙印,阿灼用袖子抹了抹嘴,在一旁吐了一口唾沫。

    然后,两个人做完这一切,不约而同转过身,盯着对方,气氛有些难言的古怪,犹如剑拔弩张,箭在弦上。

    先开口的是阿灼。

    “你为什么不拉我?”阿灼冲道。

    “我为什么要拉你。”淮宴冷道。

    “那你又为什么捂我嘴?还有你能不能把我扶起来,不要拽我?”阿灼的声音更大了。

    淮宴看着她,不说话,突然哼笑了一声。

    阿灼愣了愣,做了个奇怪的梦就算了,竟然还给她看见一向万年冰脸的淮宴笑了,她倏地凑近脑袋,眼睛不眨地看着他的脸。

    幽幽冒出一句话:“淮宴,你笑什么?”

    淮宴是被气笑的,看着她平日里唯唯诺诺,一惊一乍,在这儿故意耍赖。眼前突然凑近一张女子的脸,带着天然的呆愚,脸上挂着迷惑。

    他们的鼻尖靠得很近,呼吸在狭小的空间彼此纠缠混合,一种奇异的怪感涌上。

    “你为什么不说话?”阿灼酒后懒散的腔调响起,两个人的距离又近了些,几乎鼻尖要碰着鼻尖。

    淮宴皱了下眉,伸手将她的脸推向一边,阿灼被推了个懵,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竟然推我的脸?”

    说着,阿灼还来劲了,头顶上狐狸耳朵一下冒出,反身一个扑倒,将不及反应的淮宴摁在地上,她得意地笑着看向身下压着的人。

    “你现在是凡人,可不见得力气比你大,为什么推我的脸,你的身别人近不了?”

    淮宴这仙君身份,少说也有一千年了,向来是高高在上,敢忤逆他的就那么几个人,现在算什么回事?

    虎落平阳被犬欺?

    “起开。”他的声音沉了许多。

    阿灼一动不动,她忽然松手但是转头,一双带着热意的手摸上了淮宴的那张脸,阿灼捧着他的下颌,接着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去。

    从来没有人对淮宴上来就动手动脚,男子除了比试,几乎再没女子能与他有这样的亲密。

    淮宴的脸偏向一边,另一侧脸颊贴着阿灼热乎乎的脸蛋,失去了禁锢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动作。

    阿灼趴在他怀里,用狐狸一样的动作,在他的脸上拱了拱,一脸的舒服与满意,她感慨了一句:“凉快。”

    但过了会儿,阿灼却是又哭了起来,小声抽噎着。

    淮宴不耐烦,推了她一下,她哼哼唧唧,又像一个八爪鱼缠了过来,听着外墙再次巡逻的脚步声,淮宴叹了一口气,有些烦躁,“你哭什么?”

    阿灼边哭边回答他,语气诚恳真挚:“其实我有点感谢你,虽然我总是很害怕你一不留神就要杀了我,但是……”

    她停下,吸了吸鼻涕,那声响听得人心里极度不适,他的衣领还被蹭了两下。

    淮宴闭住眼,往一侧偏得更狠,埋在暗处的脸,写满了一脸绝望。

    他道:“但是什么?”

    “但是你答应了不杀我,还保证我的性命,这段时间待在你身边,虽然总有意外发生但好在都有惊无险。”阿灼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掰正淮宴的脑袋,看着他:“我怎么才发现你这么好啊!”

    说着阿灼又是一阵大哭起来,“我是什么猪油蒙了心肝,才发现淮宴原来你这么好。”

    淮宴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沉默了一阵,还是先离开这里,于是稳了稳心绪道:“外面天黑夜冷,我们得回屋了。”

    “你是心疼我吗?”阿灼抬起眼睛看他,似乎得不到答案,她就誓不罢休。

    淮宴撇开视线,很不情愿,小声:“嗯。”

    但阿灼听见了,很欢快地起身,还知道在身上拍了一圈灰,这时从外墙的月洞门一对巡逻路过,几双眼睛看了过来。

    淮宴一把拉住阿灼的胳膊,将她往暗处拉,头顶的一对狐狸耳朵正好被暗色遮掩,只露出下半张脸隐约的轮廓。

    为首的人眯了眯眼睛,哪能不认识阿灼娘子的脸,靠近又是一股酒气,便心下了然,朝着淮宴点了下头。

    等巡逻队离开,阿灼甩开淮宴的手,淮宴纳闷地看着她,以为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却见面前的少女甜甜一笑。

    “你背我。”边说边往伸手揽住淮宴的脖子。

    -

    淮宴边走,边觉得心情郁闷。

    他单枪匹马闯无量阵,再凶恶的残妖,再深重的怨念,即便拖着满身的伤痕,他都不曾退一步。

    破阵而出的那天,有只大妖的残念道:“我们都厮杀将近五百年了,直到今时才发现,原来你竟是残缺之人,只有半颗琉璃心,七情六欲残缺,怪不得你能在无量阵和我们死缠五百年。”

    大妖的残念问他:“你难道不想尝尝情爱的滋味吗?仙生漫长,结一道侣,生活不是平静无情的,有愤怒有开心有悲伤,就连开心也分为很多种。”

    他当时指腹拂过剑身,眼里没有丝毫情绪:“此生半颗琉璃心,不问恩怨惹是非,足矣。”

    无量阵破的时候,大妖笑了一声:“你真是个可怜人,仙界哪里值得你这样守护,你到底为什么要守着那帮人?”大妖的声音随着阵破,最后的尾音消散在一片嘈杂的风声中。

    风吹过长廊,月亮的位置往东的位置移动了些。

    淮宴停住,背上的人还在小声的哼唧着什么,他听不清,只是肩背往上一耸,手使力一抬,少女止住了滑落。

    阿灼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她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每次都叫我狐妖狐妖,我有名字的,我叫阿灼,阿灼。”她重复着,伸手拍了拍淮宴的胸膛。

    淮宴闭了闭眼,再次稳住那股烦躁。

    “你叫一声听听?”阿灼望着他的侧脸,声音中充满期待。

    好半会儿,一直沉着脸的人出声:“阿灼。”

    “好听!你再叫一声?”

    “……”

    “怎么不说话了,你再叫一声嘛?”

    “……”

    回到屋子,淮宴先去关了窗,阿灼神智模糊,觉得头有些痛,点上了之前杏林娘送的安神香,闻着那股淡淡的香气,她稍稍舒服然后重重睡去。

    淮宴站在窗边,站了会儿,又再次推开一扇窗。

    那一夜,他独自站了许久。

    只要在金林春找到李吉祥的下落,就能找到匕首,那么通过气息同源的追踪术,妖主红潋的下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介时仙妖再掀战乱,他要以妖主之血祭仙界的军旗,以示仙威。

    也是这一夜,很久没有做梦的淮宴,竟然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他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他的父君和母亲尚在。

    这一夜睡得极其不踏实,天还没亮,他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灼因着酒意上头,睡得极其踏实,她睁开眼,外面的天色微微亮着,从地上坐起身,她一转头就看见了同样在床上坐起身的淮宴。

    床帐挂在两侧,他望着窗外的天色,脸上透着一丝微光,他浑身好像披着一层单调的落寞,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沉静。

    那道沉静无比的目光从窗户的方向移动,缓慢落在阿灼身上,两个人就这么一大早对视上,并且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倒是阿灼,愣了一会儿,脑子的记忆开始回涌,她蓦然睁大眼,脱口而出:“昨天如意姑娘又发疯了,她要杀我来着,幸好你及时出现,如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没来得及想起昨天后来发生的事,只想迫切得到眼前这个迷惑的答案。

    淮宴道:“追到金林春的大门外,人不见了。”

    “那盈花娘子有没有事?”

    而此刻,清晨一阵凉风吹过,盈花冻了个哆嗦,她拍案惊起,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这外头的亭子睡了一晚。

    屋内,阿灼已经料想到了,心底涌上一阵小小的愧疚,应该让淮宴叫个小厮送她回去的。

    “她叫如意。”淮宴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阿灼道:“事实上,我今天才认识她,不过……”昨天醉酒,如意同她讲过一段往事,是她和一头狼妖的故事。

    她看了淮宴一眼,如实回答,将自己听见的大差不差复述一遍,因为喝醉了,没听清的就省略了一番。

    云锦往北边境的山中,有一座庙,名为庆霖寺,如意是在那里长大的。

    去年离开山寺,远亲到京都寻亲,寻的什么亲她忘了,听着倒像富贵人家,那头狼妖是在她生辰宴的那天被作为贺礼送给她,伺候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只是后来,才发现狼妖与她是仇家,刻意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报仇。

    如意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无比的平静。

    因因果果,机关算尽,算来算去,又留下了什么。

    她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寺了,她好想回去看看。

    阿灼说:“对了,昨天下午,她还来舞院里发过一次疯,挥着一条手帕转圈乱跑。”

    淮宴道:“昨天你靠近她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吗?”

    他垂手理了下衣袖,“她手上的那把匕首,你难道没觉得眼熟?”

    阿灼懵了一会儿,“那把匕首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暂时还不确定。”淮宴从床上下来。

    “要不我现在去找找,如意姑娘说不定还在金林春。”阿灼也起身。

    “咚咚——”门外有人敲门,阿灼看了淮宴一眼,两人都没说话,转身打开了门。

    敲门的盈花,她看上去脸色有点白,还有些着急。

    阿灼问:“盈花娘子,怎么了?”

    盈花拉住她的手:“我一觉醒来你们都不在,正要过来找你们,路上我遇见了几个小厮押着如意,不知道发生什么,问如意如意也不说话,小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说得了命令要将人押去地牢。”

    “阿灼娘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灼掩饰讶异,皱着眉道:“先别着急,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地牢在哪里?”

    盈花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只要不守金林春的规矩,就会被送到那里,几乎……几乎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谁都不知道地牢在哪里。”

    盈花神色又一变:“不行,我要去找杏林娘一趟,问问为什么?”说完,盈花转身便跑得没影。

    阿灼皱眉关上门,“我刚刚也想起来了,那把匕首和画像上的有几分相似,但我没看太清楚。”

    “那把匕首上有妖主的气息,所以我们要找到地牢的位置。”

    “还有,难道说如意就是吉祥?”阿灼顿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淮宴看着她,沉声,“很有可能。”

    吉祥如意。

    忽然,一阵稀稀落落凿木头的声音传来,不大,甚至很微小,几乎可以忽略。

    阿灼听了一耳朵,原先以为是幻听,可她和淮宴的视线在无意间对视上,看他的神情,阿灼知道自己没有幻听。

    她往床脚的木柜走去,刚走到木柜门前,声音又戛然而止,室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灼抬手想去打开柜门,身后,淮宴注视着她的动作,对于木柜里的动静,他的目光变得敏锐和锋利。

    还未拉开柜门,“砰”一下,阿灼反应快,转身避开。

    只见从柜子里掉出一个黑色的圆球,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然后阿灼定定望着那个黑球,黑球落定后舒展四肢,那分明是个人,是谁?

    只见那人抬起低下的脑袋,看清楚脸后,阿灼不禁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从柜子里滚出来的人,丝毫不觉得狼狈,反而淡定地站起身拍了怕身上的灰,一脸相安无事地道:“不过就是借个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此人是谁?

    正是世人口口相传,不久前才见过一面的华莲山捉妖世家的林小公子林琴照。

    林琴照刚说完,便直觉一道非常不友善,甚至可以说熟悉又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目光。

    他一转头,果然错不了。

    “你个假道士,坑蒙拐骗完了,还要到此逍遥,真是不知廉耻,荒淫无度,禽兽不如。”林琴照指着淮宴的鼻子。

    淮宴神色淡然,打量他一眼:“妙语连珠啊,不愧出生世家。”

    阿灼:“……”

    “林小公子此行是何意?大门不走,钻人木柜,这等癖好我倒少见。”

    林琴照捏紧了拳头:“油嘴滑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淮宴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我不光油嘴滑舌,三脚猫功夫也会点,你上次不是就试过了吗?”

    阿灼看见林琴照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隐忍在危险的边缘不断告急,似乎一触就发。

    然而林琴照却兀自舒展了眉头,“上次你把我踹进江里,害得我游了一晚上,此仇不报不共戴天,这一笔帐我林琴照记住了。来日方长,我会好好找你算。”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阿灼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有点看不懂了。

    两个人气场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架势大有出手的可能,她都已经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一旦两人开战,只管往墙角里躲。

    可这位脾气暴躁,雷厉风行,气焰盛大的世家公子,竟然在爆发的边缘陡然停住,只撂了一句狠话,并不多做纠缠。

    甚至淮宴上次直接将他踹到江里。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淮宴手指一勾,林琴照顿觉腰间衣带一动,他低头望了眼空荡荡的腰间,淮宴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侧。

    他怒气勃然,作势要把东西抢回来,奈何淮宴身影一避。

    “君子不行窃,你真是没有一点风度和教养啊。把东西还给我!”

    淮宴的手微微一顿:“不还。”

    “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拿的,怎么就叫偷呢。”他将锦囊打开。

    “你……”林琴照阻止不及,只见一道黑雾“咻”的从锦囊里钻出,在屋里的半空中绕了两圈,落地化成了一个男子。

    缓缓,男子动了动,那张雅俊的脸望着屋内的三人,最后目光落在林琴照的身上。

    “林公子还帮忙找了两个帮手,拂岚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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