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多年后,当白先音回想起与罗意的初次相遇时,她也许会觉得,虽然自己选择了在最凛冽的季节回到上海,遭遇的,却是此后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场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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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2年2月,春。

    中国第一个潮位指示仪“吴淞口时辰钟”在入海口竖立起来时,白家大小姐乘坐的远洋邮轮,正缓缓驶进黄浦江里。

    白先音走下舷梯,踏上上海的土地,这里正飘着一场细雪。

    此时虽是初春,但天近黄昏,又阴沉沉的看不到太阳,雪风吹在身上也足够让人难受的。她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卷发,将巨大的行李箱提了下来。

    好在她出舱前已戴好冬帽,又裹了毛呢大衣,这才能稍微抵御这场风雪。

    芳龄已逾二十七的白先音,便是在沪上的留洋小姐们圈子里,也不能算年轻的了。因此白父近几年一直催促她回国,一则要使家人团聚,二则也要为这个女儿操心终身大事。

    但在白先音自己看来,根本就没把年龄啊、婚配啊这些当回事儿。她此次回沪,有着更重要的使命。

    这位白小姐在15岁上下,还在读女子中学时,母亲便因病过世了。第二年,白父要娶一个姓柳的歌女做姨太太,白小姐几番哭闹阻拦无果,又见不得这姨太太的交际花作风,干脆赌了气去美国留学。

    可怜的是,这位和家人赌气的少女还未到达大洋彼岸,就客死船上了。

    代替她去留学的,是来自2027年的一个小编剧。

    这个小编剧在一个和往常一样无数次被甲方要求改本子的夜里,突然猝死了,死在她进入30岁生命历程的前夕。闭眼之前,她还靠最后的一点意志在微信群里留了言,让搭档替她写完这个本子……

    再睁眼时,人已到了茫茫大海之上。

    至今日已是十年过后。

    *

    此时她正吃力的拖着两个行李箱,穿行在码头人流之中,频频张望。

    信里说,今日白家大少爷白先声将来码头接她,此刻却没见车,也没见人。

    白小姐叹了口气,她这个哥哥果然向来是不太稳当的。她只得继续拖着行李箱下了栈桥,打算去街边叫一辆车,载自己回家。

    码头人多,又历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她走得很是辛苦,却也没有办法,谁叫现在还是30年代呢?这时的人们已经能造出飞机轮船,却想不到在箱子下安上四个滑轮,便能使人轻松许多。

    白先音在人潮中一边挪动,一边避让,好容易走到一处清净地段,她将行李箱靠在临街的弄堂口墙壁上,便准备唤车。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这种靠近码头的小弄堂,自然也滋生混乱的场合,白先音先是拉住了自己的行李箱把手,然后才去关心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巷底昏暗的冷风细雪之中,一个男人,一个身形挺拔,穿着时髦贵气的男人,正朝一个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儿发火。

    “走路不长眼睛的?你赔得起吗?!”

    他头上戴的绅士帽,身上穿的是皮草大衣,讲话时不停的拂拭衣襟,一只手还指着女孩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像是因她弄脏了这身昂贵的大衣而被气的。

    女孩却是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跌坐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地上,身边还散落着木盆和湿哒哒的衣物……看着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不知是被吓着还是冻的,满脸都是惊惶失措,正在瑟瑟发抖。

    显然只是个在码头上讨生活的普通人家。

    这便更显得男人太过盛气凌人,且冷漠无情了。

    白先音摇了摇头,感叹这人白得了副气度不凡的外形,行为却是这般的倨傲无礼,毫无风度可言,实在是浪费素材。

    “那是谁呀?”

    有人在她身后发问,白先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弄堂口已围上一圈看客,开始七嘴八舌的八卦起来了。

    “他你都不知道?他可是咱们沪上影戏界新晋的彩妆皇帝啊!”

    “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

    “彩妆皇帝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号称中国第一部五彩影戏《啼笑因缘》的罗意,罗大明星嘛!”

    “那不就是个戏子吗!至于拽得这么二五八万的?”

    “我还挺喜欢他演的孽龙。可现在不知他怎么搞的,都要瘦脱相了,看着就像那些逃荒来的!”

    有个看过他影片的观众发表感叹,旁边跟着就有人吐槽:

    “可不是,他这样的,我一拳能打五个!”

    另一人又问:“罗意我也知道的!但他什么时候得了个彩妆皇帝的名号了?”

    “你是还没看《啼笑因缘》吧?你去看了就知道,听说他那脸啊,从银幕上一露出来,都能把台下的小孩给吓哭!”

    “真的假的?那么可怕?”

    被挤到外围的白先音听他们这样讨论,不由好奇那男人的长相该是有如何吓人,又踮起脚多看了一眼。

    可惜巷子里光线太暗,愣没让人看明白,只看出那人好像更加恼怒了,胸膛起伏,连斥责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少说也要200大洋,你、你说罢,要怎么赔?!”

    看来,是个情绪不太稳定的大明星啊……

    白先音正想算了这热闹不看也罢,这种事国内不要太多,她一个刚回国的资本家大小姐管得了什么?此时天已擦黑,还是赶快叫车回家要紧,可她一转身,便有个女子冲了过来。

    “让让!都让让!”

    那女子穿着身厚实的蓝布棉袍,用红绳打着黑油油的粗辫,身材也是匀称有力,不消几下便从人群中扒出条路来,跑进了弄堂。

    只是她这一番操作,刚好就把站在外围的白先音扒了一个趔趄,差点就地摔下去!这也让白先音没能及时离场,被迫继续看完了这场闹剧……

    “先生!”

    她这样称呼那个男人,还小心翼翼的扶着他,问道:“您还好吗?怎么又这样……”

    男人像是忽然被唤醒了一般,整个人也垮了下来,只无力的抬了抬手,未曾回话。

    女子便又转而去骂地上的女孩:“你可当心了!要是撞坏了我家先生,可不是赔件衣服的事,准有你好看的!”

    言语中显然威胁之意甚重。

    哟,围观人群纷纷发出嘘声。

    这对主仆真够狂的,不去扶摔在地上的女孩,倒去扶她那个咄咄逼人的主子,搞得像是他被人欺负了似的!

    “绝了!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哼,有钱人的狗腿子罢了,谁把咱穷老百姓当人了?”

    他们嘴上虽然在这样的抱着不平,却没有人去给那女孩出个头,那个号称能一拳打五个的男人,也只是远远的看个热闹罢了。

    白先音此时看着,也觉得对方实在张狂了些。

    她本以为这场闹剧的结局,不过是那女孩儿自认倒霉,赔钱了事,不想他们却是如此的仗势欺人,要刁难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

    “喂!”白先音从人群后站出来:“你们别太过份了!”

    顷刻间,人群的视线焦点转移到她身上,好奇这个敢替人出头的女子是谁?

    巷底那两人也看了过来,双方隔着地上愈发无措的女孩对视,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咔擦!咔擦!砰!”

    正在白先音准备继续发言交涉,一片雪亮的闪光灯打破了双方的对峙。

    男人立刻按下帽檐遮脸,吩咐道:

    “走!”

    他显然对镜头十分敏锐。

    一发现情况不对,人也不管了,衣服也不用赔了,示意身边女子赶紧离开。可就算如此,还是没能阻止那几个拿着相机的人对他一阵好拍。

    原来是闻讯而至的记者闯入了现场。

    此时他们正上下左右360度走位,盯着他狂按快门。

    哪怕他频频往下压着帽檐,也可以拍他对待路人的恶劣,拍他需要人搀扶着的虚弱,拍他在人群鄙夷中落荒而逃的狼狈……

    白先音看得叹为观止。

    这架势,可以说和90年后那些狗仔、代拍们都不相上下了!

    怪不得他有偶像包袱,在刚才两人对峙时,都没看到他掩在绅士帽下的脸。但在此时,当他不得不路过白先音身边,她因为今日没穿高跟鞋,身高差终于让她看见了,这位大明星四分之三的面容……

    只是惊鸿一瞥,也没能看得太仔细。

    怎么说呢,帅是长得是挺帅的。但他此时面色有些苍白,五官果然如看客们说的,锋利瘦削,眉间紧紧皱起,显得神色也略狠厉。

    只有一双狭长深邃眼睛像是含有水光,在帽檐下若隐若现着,让他身上还能透出最后一丝温度。

    他显然不是那种标准的、健康的美……

    更重要的是,在白先音看来,一个人长得再怎么好看,若是人品太差,就一点不值得被夸赞了!

    果然,在与白先音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那身上仅存的温度又立刻消失了,让人如落入冰窠一般,冷意渗人。

    他带着冷意走了,却又在空气中留下一丝香气。

    像檀木,又多了一丝凉意,不是常见的男香,白先音一时拿不准是什么味道。

    “多管闲事!”

    身边的女子替他丢下一句怨怼,被主人制止了。

    他摆了摆手,似是要她此时不应横生枝节,走为上计。

    *

    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还有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记者,身边继续八卦的人群,那个跌坐在地依然没有人去扶一扶的女孩……

    白先音想,这就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最真实的样子吗?

    她从90年后来到这个时代,却从来没有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活过一天。

    历史书上、影视剧里的家国飘摇,内忧外患,国民高层腐败,底层互害……再多的文字和影像描述,也不及亲临现场的体验来得深刻。

    可是,她又能管得了那么多吗?

    今天她可以去扶一个跌倒的女孩,明天呢?后天呢?这里有那么多人都已经或即将跌倒地上,她一个人,扶得过来吗?

    她这次回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匡扶正义,也并非要顺从白父去结婚嫁人,她要做的,是把白家带出这个即将深陷战火的泥潭!

    至于其它的……

    90年后的现代人,谁身上没个几分精致利己主义的血液?

    她当然管不了那么多!

    白先音终于说服自己,那位不靠谱的白家大少爷也把车开到了面前。

    司机将巨大的行李搬上后备箱,白先音坐在白家的车上,缓缓驶离上海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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