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春去冬来。转眼间,离照水帮一夕灭门的惨案也已过去了整整六年了。

    六年前水西发生的照水帮灭门一事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水南的江湖人士都有所耳闻。虽然骇人听闻,却也只是江湖中中再常见不过的刀光血影中的一部分罢了。没过多久便被遗忘,人们的注意随即又被一轮轮新的矛盾与仇杀吸引。

    水西、水南是指一江之隔的两片土地,这个“水”字便是指隔开两地的邑丰江,邑丰江古称“浥水”,水西、水南的称呼便由此而来。

    可既是一江隔开两地,为何不称水南水北?只因这邑丰江流向自北朝南,流经一座名为“睦山”的大山时分出一派支流向西流去。这道支流也叫做邑丰江,不过人们为了区分,有时便称支流为仲邑江。所以,隔开水南水西的其实是仲邑江,而邑丰江干流以东的广大土地则被称为水东。

    水南,水西,水东三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棋布星陈,更不用说各种帮会教盟,简直数不胜数。

    遥想当年,卫寂霆一统水西水东水南三地江湖,着实是完成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壮举。不仅前无古人,且后无来者。这之后,卫氏子子孙孙担任武林盟主长达三百多年。独霸武林三百多年后,祸起萧墙,卫氏从内部分裂。如今,以睦山、邑丰江、仲邑江为界,水南、水西、水东三地分别有各自的武林盟主,这其中又只有水东和水西的武林盟主尚还姓卫。水南的武林盟主虽然不是卫氏后人,却也承袭了卫寂霆的做法,即武林盟主之位世袭。

    自从卫氏裂变后,三地武林虽也有来往,却更倾向于各自独立发展,帮会冲突、门派争端也只发生在内部。三地几乎互不干扰,这种状况持续了八百余年,经过八百年的岁月酝酿,三地的武学风格越发有自己的特色,武学流派倒是丰富了许多。

    初春,水南的群山深处。

    “等我出来后,肯定不能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啊,所以要先备上一套崭新的衣服,要选能突显我英俊相貌的款式!”

    半蹲在峭壁上的道姑挑了挑眉,只听得男子声音继续道:“还有干粮,水,剑也来一把,剑的话,你知道我爱用哪种。哦,别忘了买鞋子!”那道姑起身道:“行。”男子声音又说:“要不陈年好酒也准备一壶吧。”“年”字刚说出口,那道姑已飘身下崖,只撂下一句:“那你做梦。”身形便隐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之中。留那男子声音兀自言语道:“哎哟,你说跟不懂美酒的人说什么嘛。”

    这是座笔直峭立的危崖,崖壁上山石嶙峋,石缝中东一片西一片地钻出些许草木,那男子的声音便是从崖壁的内侧传出。

    原来这山崖的内部乃是一座专门关押修行人士的大牢。那道姑方才待的地方,有一个酒杯大小的空隙,便是这座山崖内某间牢房的窗户了。这间牢房所在的位置极高,周围云雾缭绕,若非轻功卓绝,轻易上不到这来,就算能上来,一不当心就会跌落山崖,摔成齑粉肉泥。而下崖比上崖又要难得多,险得多。那道姑下崖,却如履平地一般。

    当晚,一名狱卒来到山崖内那间牢房前,将钥匙插入锁孔,吱呀一声推开了了牢门。那狱卒甫一进门,手一扬,一个大包裹便飞向了好整以暇躺在稻草堆上的汉子。

    那汉子也不睁眼,伸出左手接住,紧接着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解起包裹来。一边解一边道:“这九寒山牢守卫森严,名头响得连我们水西也无人不知,可到了山鬼大人面前,也只若无人之境。山鬼大人潜行之术之精,着实令在下佩服啊。”那狱卒哼了一声,嘴角却微勾,神色甚是得意。只见她面容白皙秀丽,不是白天山崖上的道姑又是谁?不过扮成了狱卒模样。那汉子约莫二十八九岁,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是个身形魁伟的俊朗男子,他口中的山鬼大人,当是指这道姑了。

    那汉子解包裹却是只用左手,只见他右肘上光秃秃的,右手小臂竟是被生生截去。虽只一只左手去解包裹,但他动作熟练麻利,显是早已适应了用一只手做事。

    山鬼看着他残缺的右臂,嘴唇翕动了一下。

    忽然,那人欣喜地喔了一声,将从包裹中摸出的小酒坛在手中抛了抛,接着用牙齿咬开塞子,凑到鼻底一嗅,赞叹不已:“好酒!是水南谷州府的九彩神仙醉!”转头对山鬼笑道:“谢啦!”在酒之外,他之前说的那些物什,除了剑,包裹中应有尽有。此外,还有几两碎银子和半贯铜钱。

    山鬼道:“喝一口解馋得了,别在这里犯酒瘾。我没找到刀剑铺,时间又紧急,剑等出去再说。”她顿了顿,又道:“大人这几年一直设法找你,一得知你在这里,就派我来了。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能把水西鼎鼎有名的河伯大人关到这来?”

    河伯一边将身上又破又脏的碎布脱下来,一边道:“故事太长,等到出去再说。老主人还好吗?”

    山鬼轻轻道:“老主人已经去世了,如今是小主人当家。”

    河伯手上动作一顿,又接着整理起东西来。

    山鬼转过脸去,道:“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帮助小主人完成宏愿。换好衣服就走罢,不然等到天亮,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里面还有一套狱卒的衣服,你穿在最外面,等出去再脱。我们扮成狱卒,虽瞒不了狱内守卫,瞒一下不清楚狱卒巡行规律的其他犯人倒是可以的。若不乔装,让其他被关押的人看见我们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走,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关押河伯的牢房离其他牢房都比较远,所以此刻二人较为随意,但仍有意压低了声音。

    来到牢房外,山鬼将牢门轻轻掩上,低声对河伯道:“你隐好气息,一步一步地跟紧我。”

    山鬼事先便摸清楚了狱卒巡逻的规律,二人何时该走,何时该停,何时该隐于何处,她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二人未碰迎头碰上任何一队巡逻的狱卒。

    这九寒山牢专门关押武林人士,所以狱卒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山牢内部如同一座巨大的蚁穴,几十条通路如线一般绞缠成一团,将每一队狱卒巡逻的路线、时间整理清楚并总结出规律,再丝毫不差地记于脑中,是一件相当繁复的事。每当想到这里,河伯对走在自己前面的才十七岁的小姑娘便油然而生出一股钦佩和敬畏之意。

    两人七拐八弯地行了良久,有好几次都是刚听从山鬼的指示躲在某处,便有一队狱卒从拐角处走出,牢狱内的火光与阴影交替覆盖在他们脸上,身上。

    这座监狱极大,出口却只有一个,牢房从山脚到山腰直至山顶,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整座大山内部。站在监狱内的大平台上俯仰环视四周,当真如蜂巢一般。二人要掩人耳目避开狱卒守卫,小心翼翼,时走时停,因此走了一个多时辰都还未到达出口。

    经过一座牢房前时,突然,有人声从里面传出:“二位留步。”

    山鬼河伯俱是一震。

    山鬼脚步滞了一瞬,随即继续往前走,河伯会意,也一语不发紧跟上去。二人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

    只听牢房里那声音道:“若不愿停下,我便大喊啦。就说,有两个小贼要逃,别让他们跑啦。”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向牢房内看去。只见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墙壁上火把的光亮只照到了牢门铁栏稍稍往里的位置,再深处就是一片黑暗。似乎这光亮也害怕一般,一触到黑暗就缩回了脚。

    那声音的主人就隐在这片黑暗中。

    这间牢房与关押河伯的那间牢房类似,都与其他牢房相距较远,甚至还要远些。它处于一条山道内,而这条通道中只有这一间牢房。

    山鬼河伯对望一眼,河伯道:“大胆贼人!说什么疯话?得罪了我们守卫大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牢房里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道:“两位不用装了,我被关在这里很久,早已记住了什么时候会有狱卒从我牢门前经过。三个月前,我就发现有一名狱卒完全没有按照这规律来,且这名狱卒一直都是单独行动。嘿嘿,这里的狱卒从来都是至少三人一起巡逻,更不用说,他还鬼鬼祟祟。那时我便猜到是来劫狱的,果不其然。何况,若真是这里的狱卒,你又何必这么压低了嗓子说话?是怕惊动了‘同僚’么?”

    山鬼道:“你是谁?你打算做什么?”此人既已识破他们身份,却并没有立即大声喧哗引人过来,其中应是有什么隐情。但眼下不容他们多耽,于是山鬼直接开门见山询问起那人的目的。

    黑暗中传来声音:“哟,竟是个小姑娘。了不起,这九寒山牢狱的巡行路线三十天一重复,三十天内天天不同。你竟能摸清其中的规律,悄无声息地带人出去,了不起,了不起呀。”

    河伯心中一凛,他在这被关了六年,知道自己待的地方不简单,却是今天第一天知道这座山牢的运行竟复杂精密若斯。对自己搭档的钦佩又深了几分,不由暗自慨叹自己从前确是小看了她。

    那人连连夸赞,山鬼却置若罔闻,只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声音陡然严肃起来,道:“你们是谁,因何越狱,我不管,我只要你们顺便把我也带出去。事成之后,我有重谢,从此分道扬镳,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互不干涉,再无瓜葛。如何?”

    山鬼眼中精光一闪,冷冷道:“我们为何要答应你?”

    忽然,通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火光在洞壁上闪动,是一队巡逻的狱卒!方才只顾着和那人说话,竟忘了下一班狱卒就要过来了!山鬼河伯二人反应迅速,同时躲入一旁的大石后。听着狱卒从旁边经过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山鬼心中暗暗叫苦:“不好!在这里耽搁了一会,整个潜行的时间便被打乱,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狱卒全部从另一头出了山道,那声音又幽幽响起:“你们没有理由答应我。但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立时就叫人过来。这鬼见鬼愁的九寒山牢,折弄江湖人的手段多着呢,你们说他们会怎么处置越狱之人?怎么处置劫狱之人?”

    河伯哼了一声,向牢房踏出一步道:“少来威胁人!你猜我会不会在你出声前就先打穿你的喉咙?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置你的尸体?”他摆好了架势,将内力汇于左手,凝神细细感知着那人的位置。山鬼看见他左手食中二指之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块棱角锋利的尖石,显是方才躲于石后时就起了杀人的心思。

    “呵呵……小子,想吓唬我?要拿命来赌么?赌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喊出声来?”

    场面一时间安静了,空气如凝固了一般。

    河伯与山鬼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无奈,继而达成了共识。

    他们还不能死在这里,他们都还有不能死的理由。即使赌赢的几率有九成,他们也不能去赌,何况他们全不知此人底细,硬碰硬更是冒险之举。

    山鬼呼出一口气,盯着那片黑暗道:“行,就依你说的办。”河伯亦垂下手臂,恢复了平常的站姿。

    那人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使力的声音,似是从某个坐着或躺着的姿势站起,接着便是脚步声响。在山道里,“啪”、“啪”的脚步声混着回响显得格外清脆,一下下像是踩在河伯山鬼二人的心上。

    那人的身影逐渐从阴影中现了出来,如同浮上黑色的水面。

    山鬼一开始不知道那人的具体位置,因此只是盯着牢内那片黑暗跟他说话。等他走到火光下后,才发觉那人之前待的位置跟自己的脸朝向的位置略有偏差。

    然而河伯山鬼看清此人后,俱在心里惊呼。

    先前听他说话语气,本以为是江湖前辈,而出现在河伯山鬼眼前的,却是个少年人。

    尽管他头发凌乱,污渍满脸,却仍能看出此人是个面容极清秀的少年,在这环境恶劣的山牢之中,便似一朵皎白芙蕖一般。

    那少年一笑,眼睛成了两道弧线,道:“二位答应了,咱们这就走罢。”

    河伯山鬼快速地对望一眼,山鬼转头看向这名少年,道:“我要先去找到你这扇牢门的钥匙,还要再拿一套狱卒的衣服。”她复又看向河伯:“你在这里等我,若有人来就躲在石头后面。”

    河伯道:“知道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

    山鬼白了他一眼,径自去了。

    少年笑道:“去吧,去吧。”

    片刻后山鬼回来,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牢门。那少年拿起衣服嗅了嗅,转过头去做出极其夸张的干呕状,皱眉道:“好臭。”极不情愿地将衣服套在了外面。山鬼心想,你在这待了不知多久没洗澡,身上气味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山鬼重新估算了狱卒的巡逻时间与路线,一切准备停当后,三人出发。一开始仍在山道里的时候,那少年依旧在抬肩提肘,左闻闻右闻闻,脸上露出极其嫌弃的表情,一出了山道,也安分下来,极力扮成一个看上去正常的狱卒。

    一切顺利。

    三人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后,便来到了九寒山牢的出口大门处。山鬼、河伯以及那少年躲在山壁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后,寻找机会。

    那巨石后面极其隐蔽,等闲不会有人发现。只是三人跃上巨石时,那少年表示自己上不去,需要帮忙。山鬼微感诧异,然而身处险境,不容多想,正准备伸手把他带上去时,河伯已从背后架住他的两腋,轻飘飘地跃了上去。

    鱼晚衣本拟在天亮前出去,却因这少年的加入耽误了时间,其时天已蒙蒙亮了。

    河伯被关在这山牢中六年,如今终能重见天日。先前尚且还能自持,此刻见到从大门射进幽暗牢内的白色天光,心中竟是越发激荡不已,身体不由得微微发抖。

    虽然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好在他这一路上也算乖觉,没有节外生枝。

    山鬼用极微小的声音道:“一会儿他们换班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小心行事,别被发现了。”

    河伯一边听她说一边朝大门望去,大门两边各站了两个守卫,皆手持兵刃。一个拿长枪,一个拿软鞭,另外两个则分别握着刀和剑。

    河伯知道九寒山牢“内重外轻”,由于牢里关押的很多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帮会魁首一类,都是武功高强的恶徒。这些人往往不甘心身陷于此,杀了狱卒越狱之事便常有发生,然而却没什么同伙来劫狱。想是被关入牢中的这些人人品太差,也不存在什么生死至交、知心亲朋。所以渐渐地,大门入口处的守卫便松散一些,而九寒山牢的硬手,都在那些在牢狱内部巡逻的狱卒之间了。

    再有,近年水西水南形势变幻莫测,在他河伯入狱前,水南武林就已是强弩之末,全靠祖上积下来的底子,苟延残喘到今天。

    如此大势下,水南武林盟主麾下的九寒山牢还能有这么些人手,已经是很好了。

    河伯的眼光从他们隐匿的这块巨石沿着石壁到出口大门依次扫过,知道鱼晚衣的用意是要他们以轻功踏着石壁,最后从大门上方出去。

    守卫换班时,注意力松散。除此之外,九寒山牢的山牢大门依九寒山天然形成的山洞口而建,修得极其宏伟,换句话说,大门上方离地很高,约莫有一两丈。掌握了这两点,便有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门进出的条件。

    饶是如此,若没有卓绝的轻功,也难保不被发现。

    巨石离大门足足有三丈来远,要沿着垂直的山壁行进如此距离而不发出一点声音和气息,还要一气呵成从洞口顶端出去,若是换个轻功平平的江湖人来,便做不到。

    但河伯山鬼是水西聊氏九歌的人,而九歌之中,这二人的轻功又是最好的。山鬼是女子,体态本就较为轻盈,而河伯虽是高大的汉子,轻功与山鬼比起来却是不分伯仲。

    只是眼下有个麻烦,且这个麻烦似乎不是一般的麻烦。此刻除了他和山鬼,还有第三个人。

    方才跳上巨石时,这少年说自己上不去,可见眼下他使不出轻功。提不起轻功,那就是提不起内力,内力没有,那岂不是武功也使不出?可他使不出武功,又怎会被关到专门扣押穷凶极恶江湖人士的九寒山牢来?九寒山牢又怎会看上他这种小虾米?

    嗯?

    等等。

    使不出武功?

    河伯想到这一层,陡然就生了一背的冷汗。

    他凝神细细感受,的确在这少年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内力的运作。原来河伯身负异能,五尺之内,便能感受到其他习武之人的内力。

    这他娘的是要被坑死!

    果然是一个人在牢里待久了脑子不灵活,忘了自己还有这般异能,这小子身上没有半点内力,先前他竟没留神。

    能被关进九寒山牢,河伯一开始就在心中默认了这个少年武功不差,哪里想到竟会如此!

    就算是轻功再高强的人,也难以携着一个完全没有轻功的人不散发出任何声音、气息从旁人身边掠过,不仅如此,速度也要大打折扣。带着这少年,多半会被发现。他虽自信九寒山牢的这些守卫狱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后者说到底也不是脓包角色,他和山鬼一边动手还要一边分出心来保护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如果被拖得久了,更多的硬手子从牢里出来,稍有闪失,谁都跑不掉。

    真是愁死个人。

    突然之间,他恍然开悟,在想象中拍了一下大腿。

    才说牢里待久了脑子不灵活,脑子就还真不灵活,谁说就一定要把他带出去了?跟他一起在牢中走了两个时辰,还真把他当作非带出去不可的同伴了,嗐!

    本来山鬼就是来带自己一人出去的,若不是这少年人以引来狱卒威胁,他们根本不会加以理会。答应带他出去,不过是迫于威逼而使的权宜之计,将他扔在这儿,于道义并无损伤。

    他正想暗示山鬼一番,一抬头,发现山鬼刚好也看着他,朝他眨了眨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再朝他摇摇头。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山鬼方才定也是在想同样的问题,然后得出了跟他一样的答案。

    等到守卫一换班,二人直接施展轻功往外冲即可,就算这少年大吼大嚷,彼时守卫反应过来,他们早已在十余丈之外。

    打定主意,河伯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年。后者正背对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门处的守卫,他意态闲闲,整个人似都冒出一股傻气,浑然不觉身后的人已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好久,更不知二人已盘算好要将他扔弃在这里。

    门口的守卫一齐看向了外边。

    河伯与山鬼看在眼里,绷紧了背脊,知道是要换班了,皆做好了一口气冲出去的准备。

    就在这时,牢内脚步声响,一个男子嗓音大声道:“郑门主远道而来,鲍某有失远迎哪。”

    河伯山鬼俱是一惊,往牢内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往大门走来。那汉子又高又壮,肚皮突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牢内火盆、墙壁上悬挂的火把火光跃动,这中年汉子的光头也一下下反射出白色的亮光。

    山鬼认得这是九寒山牢的牢头,暗暗心惊:我之前隐伏在这牢里观察了三个月,三个月来日日如常,难不成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有什么变故发生?

    牢头鲍钟看向前方,继续说道:“前段日子得到消息,说您和唐掌门要来……咦?怎不见唐掌门?我还特地备下了……”

    大门那边一道娇媚动听的女声打断他:“唐掌门去办其他事了。不用客套了,鲍牢头,我就直接说盟主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吧。”这声音音色虽称得上甜美,但语气冰冷至极,还夹杂着些许焦躁与不耐。

    只见一个严妆美妇走了进来,这妇人体格娇小苗条,背上斜背着一把剑。身后还跟着七个少年,这七人中有男有女,背上皆负着剑。想是这妇人的手下或弟子。

    鲍钟道:“既如此,请去内室详谈。”正要着人去备茶,那妇人昂首道:“不必了,就在这说,我马上要走。”

    鲍钟连碰了两个钉子,心中略微不快,但一来这妇人在水南武林地位很高,自己不便发作,二来也心说不和女子一般计较,便道:“呃……好罢,不知盟主有何指示?”

    妇人道:“从下个月起,你们就不必在这看大牢了,赶紧收拾准备一下,去临蓟。”

    临蓟就在仲邑江南,是水南武林盟主的驻地。鲍钟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但面上仍比较镇定,只微微睁大了眼道:“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旁九寒山牢的守卫也面面相觑,皆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和不知所措。

    山壁上,巨石后,山鬼等人也竖起了耳朵。

    妇人冷笑一声,道:“盟主大人说往东,连我们重云门都不会往西,你不过是一个牢头,也有资格在这问为什么?”

    山鬼喉头咽了咽,来人竟是郑宝卿。

    先前听鲍钟叫她郑门主,此刻又听她说“我们重云门”,山鬼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这女人是水南重云门的掌门,重云门是水南的名门大派,颇有声望。且跟水西不同的是,水南的武林盟主是真能号令水南群雄的,重云门、琥沙派等水南武林大派都唯南武林盟主马首是瞻,忠心耿耿,郑宝卿身为掌门,更是当今水南武林盟主的左膀右臂。山鬼想,家主大人要图谋水南武林,此人亦算是个不得不除的阻碍。

    同时山鬼也心生疑惑,临蓟在水南北部靠近仲邑江的位置,而九寒山在水南腹地,其间千万里之遥,她竟会亲自来这。

    鲍钟忙道:“不、不是……只是这太过突然,盟主大人怎会……”

    郑宝卿脸上现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啧了一声,道:“叫你做你就做!那么多废话。”

    鲍钟不便再问,只道:“是,是。”他顿了顿,试探道:“敢问郑门主,这监牢之后是何人来看守?”

    郑宝卿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鲍钟道:“可后续交接……”

    郑宝卿皱眉道:“这有什么好交接的……”话似还未说完就收了声。她低头思考了一阵,道:“你挑几个人留在这里就是。”语气倒是没刚才那么焦躁了。

    鲍钟道:“是。”

    巨石后面,山鬼细细听来,知道了九寒山牢要换一批人来看守,而让原来的这些狱卒去临蓟。

    去临蓟做什么?

    不管怎样,水南将有动作。回水西后得把这一消息告诉家主大人。

    而眼下,就是等这位郑门主离开,自己与河伯再寻找机会出去了。重云门以剑法著称,山鬼曾听闻重云剑法有无穷奥妙,掌门郑宝卿更是剑术精绝。虽然以前从未与他们交过手,也不知郑宝卿是否名副其实,但保险起见,现下还是不与他们正面冲突为上策。且那七个重云门弟子个个都背着剑,若他们能结成剑阵,一旦被发现那更是大大的不妙。

    郑宝卿道:“那么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好好安排……嗯?”她陡然变色,朝石壁上巨石大喝道:“谁在那?”

    被察觉了!这郑宝卿好生敏锐!

    山鬼见她的脸朝着的正是他们三人所在的方向,心下一凛,对河伯道:“走!”

    下一刻,山鬼眼前一花,郑宝卿已近在咫尺:“你要走到哪里去?”她长剑出鞘,握在手中,迅捷无比地就向山鬼刺来。

    山鬼本身武功不低,只是不意她动作如此之快,仰头堪堪躲过一剑,正想着反击,脚踝一痛,却是被郑宝卿伸腿扫倒。

    山鬼重心不稳,就要向后倒去,郑宝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是一剑刺来。山鬼此时无法调整姿势,心道:不好!

    巨石后狭窄,无法供人站直。河伯见势不妙,以手撑地,正准备抬腿踢去郑宝卿手中的剑,忽然一个人影闪到自己面前,冲郑宝卿撒了一把粉末。河伯定睛一看,这人影不是他们带出的少年又是谁?

    江湖上常有人使奇毒粉末,有的药粉是使人双目失明,有的是使人吸入体中身中剧毒。临敌时出其不意撒出,往往是反败为胜的契机。郑宝卿不意有此变故,心中一悚,忙闭目憋气,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仰倒。其实这少年身上哪有什么剧毒药粉?不过是刚从石壁上抓下来的一把碎石土屑。这少年的用意也只是要用泥土迷了她双眼,好让她刺不中山鬼,哪知郑宝卿想了恁多?

    那少年这么一挡,郑宝卿又是一仰,河伯腿已伸出,这一脚便没踢中郑宝卿握剑的手,却踢在了她上臂。

    河伯知道高手的兵刃轻易不会脱手,再加上如今被发现,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因此一来就用上了十二万分的力气,这一脚力度着实不小。郑宝卿只觉被踢处剧痛无比,却忌惮那粉末,不敢张口大叫,生生把痛呼咽了下去,只闷哼一声,从石壁上落下。在空中翻了几圈,稳稳落在地上。

    重云门弟子纷纷围上来,一迭声地叫着“师父!”“师父怎样?”“师父没事吧?”郑宝卿大力推开身边的弟子,只死死盯着正冲出大门的三人,喝道:“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那头河伯与抓着少年衣服将他提起的山鬼正好从洞口大门翻身而出。

    一出山牢,凉风扑面,沁入肺腑,四处鸟鸣阵阵,六年没感受过外面的世界,河伯只觉神清气爽。九寒山牢处于一片密林之中,他和山鬼不敢停留,出了山牢仍马不停蹄以轻功在树林中穿梭。河伯转头看向一旁的山鬼,只见山鬼抓着少年的衣服,那少年被提着,如乌龟一般四肢悬在半空。

    河伯知道自己这个小搭档性格里有天真的一面,方才这少年洒了一把土来相救山鬼,虽说用处不大,但他想要救人的心是真的,这下山鬼说什么也不会弃他不顾了。

    河伯道:“提着那么重的东西,你累不累?要不我帮你提?”

    山鬼踏上一根树枝,道:“不累。”虽这般说,呼吸却从先前开始就有些急促。

    那少年表示抗议,将脖子抬起来道:“谁是东西了?小子说话当心点!”

    河伯看着这少年道:“谁是小子?我怕是大了你十岁不止。”他不再理会这少年,转头对山鬼道:“你体力不支,把他交给我吧。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若是速度慢下来被追上,一切就完了。大事为重。”

    山鬼道:“可我把他交给你也要浪费时间。郑宝卿的轻功你也见识过了,只要我们停下来须臾,说不定就被追上了。”

    河伯笑道:“谁说要停下来交人了?见过抛绣球吗?”

    山鬼一怔,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河伯的意思。可这少年方才好心救她,这可不好对他做这种事。

    河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方才嘛,这位小兄弟确实是有心救你,可若不是他耽误了你我二人的时间,我们也不至于撞上郑宝卿呀。不撞上郑宝卿,他也没机会救你不是?”

    山鬼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道:“不错。”

    那少年越听越心惊,大声嚷道:“你你你们可别乱来啊,我我我要是死在这了,做做做鬼也……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的叫喊声着实凄惨,河伯正色厉声道:“收声!别让人循着声音找来了。”

    少年闭嘴了。

    河伯对山鬼道:“扔过来。”那少年闭上眼,上牙咬住下唇准备承受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只觉身上衣服一松,腾云驾雾一般又是上升又是下落,刚想叫出声,身子便被稳稳地托住了。睁眼一看,自己正被河伯扛在肩上。不过屁股朝前头朝后,只见两边的树木疾速往后退去。

    这……过于刺激了。

    刺激得还有点爽想再来一次……咳咳,先不想这个。少年眼珠子转了转,话说回来,这两人轻功倒还真是不凡,不知是什么来头?又过了好一阵,他感到周围一下亮堂了起来,举目四顾,原来是林木已尽,三人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河伯停下脚步,道:“我们奔了这么久,他们应该已经没追了吧。”

    山鬼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回头望了望,点头道:“应该是已经甩掉了。”

    二人虽是轻功高手,但一刻不停地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这么远,皆有些气喘吁吁,后背起了一层热汗。

    山鬼道:“这里最近的城市是谷州,我们先就往那去吧。就算郑宝卿一干人想到在谷州搜寻我们,大城市人多,我们再换回自己的衣服,隐没在人群中,想找到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在谷州休整一下,便启程回水西。”

    少年听到山鬼说“回水西”,忙道:“你们要去水西?我也要去,要不一路?”他上半个身子都倒垂着,此刻便是看着地上的枯草在说话。

    河伯这才想起肩膀上还扛着个人,于是愤愤一把将他扔在地上,那少年哎哟一声,正要控诉,河伯却先他开了口:“放屁!你累我们如此,能把你带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想死皮赖脸地跟上来!”

    少年还待要说,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树林中传来:“有什么好争的?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又甜又冷,有些耳熟,三人身体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回头看去。

    还真是郑宝卿。

    她一身雪青色衣衫,在背后深绿色树林的映衬下,显得阴气森森,让本就不热的天气更加寒冷。

    这时又听得她身后的树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近,最终从树林中又跑出一个人来,却是鲍钟。

    郑宝卿没有回头,道:“如何啊?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轻功再高,也总会停下来。”

    鲍钟气喘吁吁,已说不出话来。

    郑宝卿鄙夷道:“真是废物!我看九寒山牢是该换人来守了!”

    最后一个“了”字话音未落,只听呛啷啷一声剑刃出鞘的脆响,郑宝卿便已闪身至河伯跟前,眨眼间的功夫就刺出三剑。河伯身上没有兵器,当即以空手和她过起招来。

    便在这时,树林里又接连闪出几批人,每批两三个、三四个人,如此一共来了十几个人,才没再有人来了。这十数人中,重云门的七个弟子全部到场,其余的则都是九寒山牢的狱卒。

    河伯以前从未跟郑宝卿交过手,不知她的虚实,所以先前避免和她起正面冲突。如今空手和拿剑的郑宝卿过了数十招,心里已有数:这重云门门主武功不如自己,而鲍钟的武功应该更在她之下。想到这里,心怀大畅,掌心处爆发出一股内力,将郑宝卿震退。

    鲍钟才把一口气喘过来,正准备上前相助,就见郑宝卿从自己右手边连退数步,一直退到了自己后方,当即也打不定主意还要不要上前。

    河伯一边伸手指了指郑宝卿,一边微笑道:“跟我交过手的掌门中,你算是不那么草包的。”

    郑宝卿刚好被震退到了自己门下弟子所站的位置,回头对为首的那个弟子道:“子猷,剑阵!”

    那名叫作陶子猷的弟子道:“陆师姐不在,请问师父是结成小阵吗?”他们以往结阵都是这名陆师姐领头,今日陆师姐不在,陶子猷第一次带其他弟子结阵,心里有些惴惴。

    郑宝卿怒道:“大阵至少要八个人才能结,你们现在只有七个人,大阵结得了吗?这些你不会自己想吗?什么事都要来问我?”

    陶子猷唯唯道:“是,师父。”心里却想的是,加上师父,不就是八个人了?大阵小阵,虽然都是剑阵,但威力可相差甚远,这名汉子看起来很厉害,连师父也不是对手的样子,若结小阵,能对付得了吗?但师父跟他们这些弟子一同结阵,似乎又失了身份……

    他不敢再建议或问师父什么,也不敢再磨蹭下去。于是转头对众同门道:“众弟子听令,五行阵!”呛啷呛啷之声响成一片,重云门弟子纷纷把剑拔了出来。

    山鬼一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些弟子果然是能结阵的。郑宝卿的武功略在她之上,而剑阵往往对武功有极大的加成,不知河伯能不能应付。若郑宝卿来对付自己,剑阵去对付河伯,那么他们今天保不齐就要交代在这里。转头看向河伯,河伯也敛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摆好架势,不敢轻敌。

    突然,从九寒山牢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这叫声极其凄厉,惊飞了一群山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事,将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树林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异样。可实在太静,让人总觉得下一刻就会从林木枝叶后冒出什么东西。

    果然,一阵细微的窸窣之声响起,那响声越来越大,是有东西在靠近,越来越近。

    似乎是人的脚步声,但这脚步实在太慢,悠闲地散步都比这快。若是追来的狱卒,怎会是这般?

    就在众人感到疑惑时,灌木丛后,转出一个人来。

    看清这人之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他服饰,的确是九寒山牢的狱卒,但浑身上下,衣袍裤子鞋袜,尽是血污,甚至还有鲜血如一缕丝线般不断地从他身上淌下,滴在他脚边的枯草上。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罢,真正让人骇然的是,有一颗人头还咬着他的侧颈,不是一个人,就只是一颗头,本该与这颗头连接的身子已经不见了。这颗人头双目圆睁,眼里布满血丝,牙齿深深地嵌入了侧颈的肉中,齿缝间满是鲜红。

    而这名狱卒右边小腿上,还拖着一颗头。

    同样是一颗死命咬住他小腿的头,只不过这颗头有与其相连的身子,但也只是上半身而已。此人生前被拦腰斩断,地上还拖着一根暗红色的肠子。

    此情此景实在过于猎奇诡异,方才还在交战对峙的两方,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本来在做什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全部转移到了这个狱卒、还有他身上负着的“东西”上。

    空气凝固了半晌,随后被几声饱含恐惧的惊叫打破。叫出声的,是重云门的四五个年轻弟子,其他两三个弟子则稍为镇定,但脸也变得煞白。

    在场的这些人,无论是河伯山鬼,还是郑宝卿鲍钟,除了重云门的几个年轻弟子,都是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的,山鬼虽然才十七,见过的怪事却不可谓不少,可都比不上今天这一幕给人的冲击大。

    这名狱卒极缓极缓地一下下挪动着步子,而重云门弟子的几声尖叫传来,似乎是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了一般。只见他突然暴起,喉咙里发出猛兽一般的叫声,张开嘴就要向这些人冲来。他的嘴简直张到了人类所不能张开的大小,其余五官都被挤成了一团,这狱卒口涎乱淌,摇头晃脑,诡异可怖至极。

    众人皆是一悚,不知他是要朝谁发难。忽然树丛猛烈摇晃,一下从里面冲出十数个人来,皆身着狱卒服饰。跟第一个出来的狱卒不同,这些狱卒一出来就乱扑乱咬,上下牙齿相碰,发出咔咔的声音。他们马上将站得离树林最近的重云门弟子作为了目标,狂乱撕咬着冲了过去。这些弟子年纪极轻,那里见过这阵仗?皆手忙脚乱地摆好架势准备迎敌,其中有个弟子不知手抖还是怎么,一个没拿稳,手中剑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名弟子刚想俯下身去捡剑,可那些怪物来得好快,其中有一个一面向这边冲一面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已经将他定作了目标。他心下惶惧,想着形势危急,先空手护住自己,剑等会再捡,可脚又被树枝还是石头之类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跤坐倒在地,不过也因此躲开了那狱卒咬过来的嘴巴。

    那掉剑的重云门弟子一边惊叫一边在地上没头没脑地乱爬,只觉双腿力气似是被抽干了一般,再也站不起来。眼前满地枯草,同门和狱卒的靴子晃来晃去,他大喊救命,生怕那怪物一击不中回过头来再咬自己,可师兄弟姐妹们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他?蓦地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他的手,他吃痛叫出声来,而那名同门也被他的身体绊了一下,仰着向后摔倒,接着便有一个狱卒张牙舞爪向他们扑来,这名弟子和被他绊倒的同门同时发出惊叫。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抹雪青色晃入眼帘,师父郑宝卿挡在了二人前面。郑宝卿刷刷两剑,一中胸口,一中腹部,那狱卒便嘶声叫着滚倒在地。不远处,第一个异变的狱卒已被郑宝卿砍倒在地,他的嘴死死咬着地上的枯草,就如死死咬在他侧颈和小腿上的那两颗头颅一般。

    河伯与山鬼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是个好机会。郑宝卿和重云门的人被缠住了,他们二人正好趁乱离开。

    就在河伯如抓小鸡一般将趴在地上一脸懵的少年拎起、准备走人时,耳中听得呼呼风响,回头一看,一道黑影一闪而至,河伯大感意外,连忙侧头躲开。定睛看去,不是鲍钟又是谁?

    只是他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了,双目失神,嘴角流涎,喉咙里发出“喝喝”的声音,倒是跟方才从树林中钻出的那些狱卒颇有相似之处。山鬼一惊,心想:“难道他也……”她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鲍钟就又向河伯扑了过去。鲍钟张嘴连咬,河伯连闪数下。

    河伯被关在九寒山牢中六年,牢头鲍钟是常常见到的。他虽身为囚犯,但鲍钟待人和气,且说白了也只是奉命在这看守,从没为难过他们这些囚犯。时间一久,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感。此刻见他如此,心下有几分伤感,再加上河伯生性豁达,为人十分自来熟,便大声道:“鲍牢头,老朋友,怎么连你也成了这副模样?”语气中颇有感慨之意。

    突然听得一旁有人长声惨叫,河伯斜眼看去,见最开始跟着鲍钟来的一个狱卒被之后过来的怪物咬中。那狱卒被咬后,身体抽搐了几下,四肢以奇怪的角度逐渐弯曲,像是逐渐被烧焦的干草,接着便低头不动了。另一个胆大的狱卒上前察看,不想被咬的同僚突然抬头,一口咬在他的脸上。这名上前察看的狱卒惨叫一声,围在旁边的狱卒齐声惊呼,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紧接着第三名被咬的狱卒也嘶叫着抬起头来向四周围着的人扑去。众人大骇,一时间四散奔逃,也有抽出武器,准备和这些变成怪物的同僚一战的。

    郑宝卿叫道:“是蛊!”河伯刚又躲开鲍钟的一咬,听她这么说,和山鬼皆是一震。

    水南蛮疆之人固善用蛊,九寒山牢地处水南腹地,蛮疆则在比九寒山牢还要靠南的位置,处在万千群山、无边丛林之中。那里树木高大无匹,遮天蔽日,蛮人便在这密林中饲养蛊虫。

    蛮人有自己的组织和规矩,不受武林盟主统辖。当年第一位一统水南、水西、水东三地江湖的卫怀霆都未能使他们完全归顺,更别说如今的水南武林盟主。蛮疆在水南,所以生在水南长在水南的郑宝卿对蛊比河伯山鬼了解。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蛊饶是对郑宝卿来说也邪门了些。

    且蛮人向来不掺和蛮疆以外的事,为何这里会出现毒蛊?

    看方才情形,难不成被咬的人也会身中蛊毒,变成怪物?

    一片混乱中,忽然有重云门弟子颤声道:“他们怎么像是感受不到痛?”话音中满是怖惧。

    河伯与山鬼先前见重云门弟子用剑砍伤刺伤这些被种下蛊的狱卒,而这些狱卒似是感受不到痛一般,就算伤口极深、血液迸溅,行动也丝毫不见迟缓。河伯这头也是一边躲闪鲍钟的撕咬,一边从地下捡起其他狱卒身上落下的钢刀,看准机会就在鲍钟身上划上一道口子,但鲍钟却连痛呼声都没有发出,只顾不断向河伯咬去。

    郑宝卿大声道:“不要慌!他们虽感受不到疼痛,却是能被杀死的,要害跟普通人一样!”反手将剑送入一名狱卒的咽喉。那名狱卒上一刻还在摇头晃脑、大声吼叫,下一刻便没了声,四肢下垂,如一滩烂泥般摊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河伯不想杀鲍钟,谁知道他中了这蛊毒后还会不会醒呢,再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蛊,也打算好好观察一番。于是只和鲍钟周旋,一边观察鲍钟的种种情态。

    只听山鬼叫道:“小心!”,原来竟是那些正在逃跑或提起武器应对怪物的狱卒突然低下头不动了,再抬起头来时,一个个也都成了表情狰狞、双目翻白的样子,一齐朝河伯扑去。

    奇怪,他们没有被咬,怎么也变成了这样?难道是一开始就被人下了蛊,到现在毒蛊通通发作了?

    河伯“嚯”了一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虽表面轻松,但内心已不想在这多耽,下手也重了起来。

    他一开始还信心满满,打着打着就发现这些变成怪物的狱卒数量实在太多,前仆后继的,刚踢开一个,又补上来两个,踢飞两个,补上来四五个。且感受不到疼痛这一点也很棘手,河伯不想伤他们性命,因此每每避开要害,这就导致兵器反而对他们没用了,尽管这些狱卒身上多处挂彩,一条条血口子触目惊心,若是常人早就会因剧痛而动作迟缓,他们的行动却一点也没有因为受的这些伤而受阻。再加上他背上还有一个人,多少也限制了发挥。

    打着打着,他还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从刚刚到现在,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出手。不对啊,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吗?

    河伯一转头,看到山鬼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斗成一团,悠闲得就跟逢年过节看社戏一样。假如旁边有茶的话,河伯都觉得她当场就会捧起茶碗呷上一口。

    河伯心头火腾的一下就起来了,大吼道:“你在干嘛?快来帮忙!”

    山鬼只道:“邢大哥,你在牢房那逼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我这是让你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六年前邢大哥不也是这么锻炼我的?”

    原来山鬼一早就看出,这些被种下蛊的狱卒只会扑人咬人,却连最基本的武功招式都没有使出来。拳掌腿脚功夫固然没有,更别说是使兵刃了。看样子这蛊毒虽然会让人变成怪物,但也会让人彻底丧失自我意识,连自己会使武功都不记得,只会本能地扑咬。

    所以,烦是烦了点,但威胁性不大。既如此,她便放心大胆地看戏了。

    听到“六年前”这三个字,河伯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数年前山鬼刚成为自己搭档的时候,他对这个屁大丫头的能力持有强烈的怀疑,怎么别人的搭档看起来都那么可靠,自己的搭档就是个屁孩子?他宁愿不要搭档,也不愿一边完成任务一边带孩子。但家主的决定不容反对,于是对山鬼言语内外多有轻视之意。山鬼也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不满意,这小丫头片子人不大,鬼精鬼怪的脾气倒是不小,也一来就跟他犯犟。两人最初几次的任务一路上都是吵吵嚷嚷过来的,相处得很不愉快。虽是搭档,实则相互嫌弃。

    一次,二人被一群敌人追杀。那时山鬼的轻功还远不如现在,河伯早就大笑着跑远了,甩下一句“我这是锻炼锻炼你!”就消失在密林之后。山鬼不意此人这般无赖,刚叫出一声:“你——!”身后敌人便追了上来。山鬼一边应付团团围来的敌人,一边大骂河伯。她年纪虽小,但能被选进九歌,武功并不弱于一般的江湖人士,再加上被河伯的混蛋行径一激,怒气助长攻势,一招一式更是虎虎生风,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追兵倒也都被她料理了。其实河伯并没有走远,而是隐在旁边的树丛后又折了回来。他这般做,既是捉弄下这小丫头,又想趁此机会好好看看这个搭档实力如何。如若见到她有危险,自己再现身相救就是。

    那次任务刚好是在他进九寒山牢前一年,算来距今也有六年了。

    没想到这丫头这么记仇!

    河伯焦头烂额,一旁山鬼的声音还在时不时传来:“哟,邢大哥一出狱就这么生龙活虎!”

    “不愧是邢大哥,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这记扫堂腿厉害呀!”

    其实当年山鬼刚将所有人撂倒,正弯腰撑着膝盖喘气,就见河伯从树林后走了出来。心里也知道河伯并未走远,即便如此,依旧觉得河伯不可原谅,奈何一直没寻到报复的机会。不想今日良机天赐,怎么也得好好整治他一下。

    河伯后背冷汗涔涔,乖乖,六年前他就是开个玩笑,真是人心险恶,世道不古!

    大丈夫能屈能伸,河伯决定先服个软,一拳将一个狱卒打得鼻血四溅往后飞出,争取出一个空档望着树枝上的山鬼道:“咱俩的私人恩怨先放一边行不行?你恩公可还在我背上,再不来,你恩公就要没啦!你不救我,难道还不救恩公吗?”

    山鬼啧了一声,似乎还真有些动摇了。

    河伯见状,连忙乘胜追击,一迭声喊道:“鱼姑娘,鱼姐姐,鱼女侠,鱼英雄,鱼姑姑,鱼姑奶奶!”

    河伯本来还有更多以“鱼”字开头的称呼待要说出来,陡然间似听得山鬼道了一声“可惜”,只见她纵身跃起,双臂晃了几晃,紧接着围在河伯身边的三个狱卒便接连倒地。仔细看去,这些狱卒身上都多了一枚闪闪发亮的银针。这些银针虽使他们难以动弹,却都没有射中要害。而山鬼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九寸长的三棱钢刺,此时旭日东升,金光洒满了她全身。

    河伯见到山鬼来搭救自己的英姿,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鱼女侠!天呢!你真是我的盖世英雄!”

    山鬼突然出手,倒也不是想就此放过他,但一来河伯搬出了那少年,不论怎么说,那少年对她有恩,河伯背着他,确实顾不过来,她是为了那少年,可不是为了河伯。二来,玩笑归玩笑,她是受命奔赴万里从水西来到水南腹地救出河伯的,任务第一,捉弄归捉弄,她得把活的河伯带回去。于是一边跟河伯插科打诨一边也在注意郑宝卿那边的动静,见郑宝卿已飞身过来开始斩杀站在河伯外围的狱卒,要是郑宝卿将所有狱卒杀完,她接着就会来料理自己和河伯了,于是也不得不出手。虽然郑宝卿确实杀得快了点,让她没办法继续观赏河伯迫促的样子。

    河伯一边击退敌人一边鬼叫:“啊啊啊我就要变成僵尸了!你恩公也要变成僵尸了!”忽然听得背上传来一声惨叫,这声惨呼离自己极近,就在耳朵边上。河伯头皮一麻,转头便看到一名狱卒的嘴咬在背上这少年的手臂上,他肝胆俱裂,惊叫道:“啊啊啊他已经变成僵尸了!”

    一边叫,一边像抖毛虫一样把那少年从背上抖了下来。那少年软软地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不像之前被河伯摔在地上时,还能痛呼出声。不知是被吓死了,还是蛊毒已在他体内扩散,让他失去了意识。有一点倒是能确定,不出多时,这少年也会像九寒山牢的狱卒一般变成只会咬人的僵尸。

    变故瞬间发生,山鬼转头看去,心中对那少年略微感到歉意,但事已至此,她和河伯至少让那少年在死前呼吸了一下九寒山牢外面的空气。当务之急,是摆脱九寒山牢的僵尸和重云门的活人。眼见那郑宝卿一路砍瓜切菜般过来,山鬼且战且走,正准备逐渐挪到河伯身边,让他跟自己一起趁机溜走,忽然,一阵悠扬却诡异的笛声传来。

    在场之人都略微怔住,谁在这里吹笛?

    这笛声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似在耳边回荡。

    笛声突然高亢起来。

    便似一声令下,狱卒们突然躁动暴跳起来,就连先前被郑宝卿等人杀死的狱卒也重新从地上爬起,众人尽皆骇然。只见这些狱卒再也不像之前一般乱扑乱咬,而是各自使开武功招式,齐向河伯山鬼以及重云门众人攻去。

    就像笛声让他们突然之间由兽变为了人。

    这些狱卒一下就难对付得多了,更何况他们感受不到疼痛,尽管伤口处血肉模糊,攻击的势头也丝毫不减。方才还不断前进的郑宝卿此刻被逼得步步后退。

    一部分狱卒去攻击郑宝卿,其余的狱卒则分别攻向河伯与山鬼。河伯山鬼同样感到棘手无比,这些狱卒虽然伤不到他们,但他们同样是被逼得节节后退。

    忽听得重云门弟子中传来一声惨呼,原来是之前跌剑摔倒的那名弟子右边小腿被一名狱卒咬中,郑宝卿一脚将面前的狱卒踢出三丈之外,转身一剑削去了这名弟子的小腿。这名弟子先是呆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小腿已经跟自己分开后,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叫声之凄厉,将其他重云门弟子都吓了一跳。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被咬就会蛊毒发作,但后来发现不管那些狱卒有没有被咬最终都变成了怪物,这下便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被咬而发生异变了。

    一只小腿没了,对大多数习武人士来说,武人生涯便告结束。若要继续修习武功,那么面对的困难将会比别人多不知多少倍。郑宝卿性子是急了些,可若不当机立断斩去这名弟子被咬的小腿,万一蛊毒能通过这种方式传播,这名弟子就不是失去一条小腿这么简单了,他也会变成怪物,其他人则会再增加一名敌人。郑宝卿不能赌。

    河伯山鬼都想赶去对方身边,二人合力退敌再寻找空隙离开。可他们各自对付的狱卒数量太多,加之又在笛音的催动下变得比之前厉害了不知多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山鬼见河伯就快退到旁边山坡之后,自己的视线被山坡遮挡,不由得心中焦急。河伯心情也如山鬼一般,在山鬼的身影即将完全被山坡遮挡时,河伯挥开狱卒向自己攻来的一掌,大吼道:“谷州!”说完身形便隐没在山坡之后。山鬼会意,河伯是叫她与他在谷州府会合。当即紧握三棱钢刺,一边用心对付眼前的敌人,一边脚下移步,逐渐远离了狱卒密集的空地,郑宝卿及重云门弟子力战狱卒的一声声呼叱渐渐远去。

    无人注意的角落,被他们带出九寒山牢的那少年还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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