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雨休的死,夏篁和重云、琥沙两派掌门的离开,谷州府城的腥风血雨落下了帷幕,只余一地狼藉。

    谷州府数里外一座山半山腰上的凉亭中,山鬼验过了信筒上的封条,打开竹筒倒出书信,展开细读。

    河伯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山鬼放下信道:“眼下水西是回不成了,少主让我们留在水南,有另外的任务要交给我们。”

    河伯吁了口气,道:“唉,少主也是,一点都不体谅我这个刚从大牢里出来的人,一来就安排任务。我们当牛做马,就为了替他和他那死了的爹实现野心。”

    山鬼瞪了他一眼,厉声道:“说什么呢,老主人心怀整个武林,少主继承遗志。我们做下属的,应当毫无怨言尽心辅佐才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河伯双手抱在脑后,有气无力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姑奶奶,九歌里面,你得是最忠心了的吧。”这话本来说到这就可以了,但河伯生来嘴贱,还是忍不住把下面这句话说了出来:“可又有什么用呢,你的俸禄还不是没东君云中君拿得多……”

    他话还没说完,山鬼就一钢刺朝他脸上刺了过去,河伯眼疾手快,举起未出鞘的剑,握着剑身架住。

    河伯一边架着山鬼的三棱钢刺,一边道:“哟,小鬼几年不见,武功长了,脾气也长了不少。”

    山鬼直直盯着着河伯道:“我对聊氏的心不是用俸禄可以衡量的,你这样说,是在侮辱我。”

    河伯叹了口气,道:“知道了知道了,先把家伙放下行不?说点别的,比如少主在信中还说了什么?让我们留在水南,具体要干些什么?”

    山鬼这才将握着钢刺的右手收回,道:“少主说,卫氏那边有动作,他们似乎和水南这边的某个势力有联系,叫我们查清这件事。还有,他说他派了司马兄妹来水南。”

    河伯顿了顿,随即嘶了一声,道:“那个夏篁……该不会就是这个势力的人吧,这也太巧了……”

    山鬼道:“你也这么想?”

    河伯点点头:“那个夏篁擅纵蛊,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也像是土生土长的水南人,却要去杀了唐奕才和郑宝卿,说不定就是勾结了卫尧觉这个水西的武林盟主,才要反了他们自己的武林盟主。”

    山鬼道:“是啊,在谷州刀派时,你跟我说,他看那个疤脸汉子的眼神就是水南人看水西人的眼神,我只觉得是开玩笑,也没多当真。现在想起来,雨……那个雨馀凉的爷爷之前还问过他一句:‘这人是水西来的,有没有得罪过水西那边的朋友’,这句话的语气口吻,只能是水南人对同样身为水南人的同胞说的。”

    河伯看着山鬼,道:“咳……你……不会现在还记挂着你那小兄弟吧?”

    山鬼十分坦诚:“有点,他的脸太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了。”

    河伯道:“我不帅吗?”

    山鬼微微后仰,用一种嫌弃的表情看着河伯道:“你有病吧。”又道:“下次绝对不听你的了,我说要跟着雨氏爷孙过去看看,你却说热闹看够了,赶紧回水西是要紧事。我们要是跟着雨氏爷孙,说不定如今已经找到夏篁了。这个夏篁,就是少主要我们去查清的事的线索。”

    河伯道:“当时不知道是谁说:‘也是,再留在这也只会节外生枝。’再说了,谁知道今天会突然收到少主的密信。”

    山鬼道:“事到如今,该往哪里去找那个夏篁呢?”

    河伯背靠着凉亭栏杆往山下望,忽然道:“喂。”

    山鬼不耐烦道:“干嘛?非得在我思考问题的时候……”

    河伯道:“你看那是谁?”

    山鬼也往下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雨馀凉正从山下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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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鬼和河伯分别藏在一棵树后,看着岔路边上一处茶摊,雨馀凉要了一碗面正在那里吃。

    河伯小声对山鬼道:“我们非得这么跟着他吗?”

    山鬼也小声道:“那你想怎样,直接出去问?你觉得他肯说?”

    河伯无话。

    过了一会,河伯道:“……我也饿了。”

    好不容易等到雨馀凉吃完结账,山鬼与河伯继续跟在雨馀凉后面。

    河伯道:“怎么一直是他一个人,他爷爷呢?”

    山鬼道:“是呀,怎么一直是他一个人?他爷爷呢?夏篁呢?难道夏篁叫他单独出来办什么事,然后再和他们汇合么?”

    两人决定先一直跟着雨馀凉,说不定后者最终就能把他们带去夏篁的老巢。到了傍晚,雨馀凉来到一座镇子上找了家客店投宿,河伯山鬼二人便在对面的客店住下。

    第二天早上,雨馀凉收拾行李离开客店。山鬼与河伯在对面客店望见雨馀凉带着行李出门了,也付了银子离开。

    二人跟着雨馀凉一路出了镇子,发觉雨馀凉一直在往北走。

    山鬼道:“蛮疆不是在南边吗,难道夏篁不是蛮人?”

    河伯道:“是蛮人,不是蛮人,各种可能性都有。好家伙,敢在他们盟主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二人继续跟着,直到太阳西斜,河伯和山鬼跟着雨馀凉来到一处树林中。

    河伯突然伸手拦住山鬼,道:“停步!前面有人,还不少。”

    山鬼表情一下凝重起来,隐藏好气息,与河伯一同躲在灌木丛之后。

    “快快!”“就在这附近。”“已经很近了!”雨馀凉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方有人说话,接着便是脚踩在落叶草丛上的声音,并且这声音越来越近。

    经历了之前的事,雨馀凉有些像惊弓之鸟了,他紧张起来,希望这些人只是当地的猎户之类。

    树丛后走出一众人,领头的是个身材浑圆的胖汉子,背着一把阔剑。他身后还跟着十数个人,这些人高矮胖瘦,个个身上都有兵器。

    完蛋,不是猎户,是群江湖人士。

    他们不是来找自己的吧。

    他们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吧。

    就自己这种……怎么会有人找?

    雨馀凉正在心中胡思乱想之际,那群人从他旁边走过。

    雨馀凉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听得那胖汉子在他身后叫道:“既然来了,还躲什么?”

    雨馀凉一惊,连忙回头,见那胖汉子是对着他身后的那片树林叫着。雨馀凉再次松了口气,心想事不关己,还是早走为妙。

    灌木丛后,河伯山鬼皆变了脸色,二人相互对视,都心想:难道他们两人的行踪被发觉了?他们聊氏九歌的身份暴露了?

    当他们思索着是走还是出来将那胖子解决了还是继续躲在灌木丛里观望时,那胖汉子突然转头,对正悄然离去的雨馀凉道:“小子站住。”

    雨馀凉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

    领头的那胖汉子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一面说,一面用手在左边脸颊上比划,食指从眉尾一直划到嘴角。

    万幸,不是找自己的。雨馀凉正准备回答,突然心中一凛。

    等一下,等一下。

    他说的,难道是木姜?

    雨馀凉本打算如实告知,但看这几人似乎不像是那位木先生的朋友,倒像是来寻晦气的,木姜再怎么说也救过他和雨休……

    雨馀凉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没见到过。”

    那胖汉子一边眉毛一挑,道:“当真?”

    雨馀凉眼光扫过那胖汉子旁边的人,见到好几个都凶神恶煞地看着他,连忙移开目光,看着地面道:“……当真没见到。”

    那胖子见到雨馀凉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鼻孔中冲出一道粗气,吼道:“分明就在这附近,你敢骗我,叫你有如此树!”说着拔出背上阔剑就砸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只见须一人完全张开双臂才能抱住的大树,霎时便从树干中间裂开,大树的上半截缓缓倒在一旁。

    雨馀凉甚是惧怕胆颤,心中却想,难道我为了自己活命,就要将恩公的下落供出?我雨馀凉岂能做这样的人?若我成了这样的人,那么就算知道了身世,自己已然成了个卑鄙小人,又有何用?心里一横,大声道:“没见过,真的没见过!”他说这句话时,已准备好受死。

    那胖汉子盯着雨馀凉的脸看了一会,突然仰头呼喝起来:“木姜!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有种的就给老子滚出来!”

    他吼声如雷,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内力,雨馀凉站在他旁边,只觉耳膜将裂,脑中一片嗡鸣,直欲晕去。

    树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叹息。

    雨馀凉以及躲在灌木丛后的山鬼河伯都是一惊。

    河伯与山鬼甚至比雨馀凉惊讶更甚,因为那声叹息是从他们背后传来的。

    只见一个身影从重重树影中走出,经过蹲在灌木丛背后的山鬼河伯二人,最终走到雨馀凉和那胖汉子等人面前。

    那身影不是木姜又是谁?

    木姜缓缓道:“幽豺谷的印迹香,我是真服了。有了那玩意儿,你们就跟个鬼一样,到哪都能找过来。”

    河伯与山鬼俱是惊魂未定,不知木姜是何时到了他们身后的。他们在江湖行走多年,跟雨馀凉这种半吊子不同,但他们两个竟无论是谁都没察觉到身后还跟了个人。

    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不知木姜这只黄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木姜走到雨馀凉身边时,对他粲然一笑,道:“好小子,到底没供出我。”

    领头的胖汉子紧了紧握住剑柄的手,发出一阵声响,道:“怪不得在蛮疆没找到你,原来跑到这来了。”

    只见木姜叹了口气,又望天道:“你可得谢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他话音未落,那胖汉子的手下就纷纷跃上前来,刀剑板斧,刺叉狼牙棒,各种兵器往木姜身上招呼。

    雨馀凉又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武林中人残忍凶狠的斗杀,虽然在踏上这条路之前,雨馀凉就反复告诉自己:都会有的,真正的江湖什么都会有的。但真正面对时身体还是本能地退缩。

    在下意识退了两步后,雨馀凉用意志逼自己站定在原地,并观察起眼前的形势。

    眼前血肉横飞,惨叫声声。

    没过多久,那胖汉子手下超过一半的人都被木姜杀死。

    突然,雨馀凉看到有一枯瘦汉子握刀从后方向木姜冲去,而木姜正同时被三人缠上。

    雨馀凉心想不好,但随即又想到,以这位木先生的身手,应付这种场面应该不成问题。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一紧。

    那枯瘦汉子已来到了木姜背后,举刀刺向木姜,而木姜仍未回头!

    形势万分危急,雨馀凉不知哪来的胆气,抽出木刀就朝那枯瘦汉子刺去。那枯瘦汉子感受到背后异状,回过头去,见雨馀凉持刀向自己刺来。大惊之余,身子一侧,雨馀凉这一剑没能刺中他躯干,却划过了他臂膀。若雨馀凉拿的是真刀,他手臂上便已然多了一条口子。

    那人上臂被木刀擦过,有些火辣辣的,低头去看时,却发现连衣袖都没有破,这才看清雨馀凉拿的是木刀。

    他反应过来是雨馀凉刺的自己后,登时大怒,一边回身向雨馀凉冲去,一边叫道:“你他娘的管什么闲事?”

    雨馀凉见他面目狰狞,如洪水猛兽般向自己扑来,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大叫一声,转身拔腿就跑,他虽未回头,却感到身后一股劲风急至。

    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雨馀凉失去了平衡,登时整个身子重重拍在了地上。他顾不得吃痛,危急惊惧之中也来不及站起,赶紧撑起手肘向前爬了数步。

    耳后忽传来噗的一声轻响,雨馀凉随即感到后颈窝一凉,他回头,只见一张脸便与自己的脸近在咫尺,这张脸上的双眼还圆睁着直直看着自己。

    这张脸正是那枯瘦汉子的脸。

    这一下把雨馀凉吓得简直要生魂出窍,啊的一声,四肢乱划往后面缩去。

    等到退了数尺,雨馀凉才发现这枯瘦汉子咽喉处伸出一截刀刃来,刚才后颈的凉意或许就来自于此。往上一看,木姜站在那枯瘦汉子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原来是木姜一刀贯穿了枯瘦汉子的喉咙。雨馀凉往木姜身后看去,只看见一幅尸横遍地的景象。泥土上,树干上,全是斑斑血迹。那十几个人,包括方才逼问他的那胖汉子在内,全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都死了。

    木姜手肘后缩,把刀从枯瘦汉子脖颈中拔了出来。将刀刃上的血迹甩了甩,还刀入鞘。

    雨馀凉正做没理会处,却见木姜望向右首,朗声道:“二位跟了快两天了,不打算出来见见?”雨馀凉往他说话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灌木丛,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他不知道,木姜看向的那片灌木丛后面正藏着河伯山鬼。河伯山鬼之前在谷州府就见识过这木姜的身手,今日再看到方才那番打斗,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互相朝对方望了一眼,施展轻功离去,片刻间便到了数丈之外。

    木姜感受到到河伯山鬼去得极快,说道:“倒也不简单。”便低下头来看着雨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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