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降临,天空也由傍晚的宝蓝变成了沉郁的墨蓝色。

    雨馀凉和鱼晚衣依旧在城外散步,没有回客栈。

    看完那样的桃林美景后,不知为何,雨馀凉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很高兴很高兴,竟舍不得让这段时光结束。

    鱼晚衣也有些激动,心中所想竟和雨馀凉有九分相近。

    从桃花林出来,二人越走越远。心照不宣一般,谁也没提回客栈的事。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星星极多,城外不像城里,没有灯光,所以那些星星也都格外醒目。

    雨馀凉和鱼晚衣走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仍有些意犹未尽,最后还是雨馀凉提出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两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个大弯,打算从另一座城门回到城里。

    这一路鱼晚衣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心想那些人大概不在附近,她便明天一早就离开,尽快找到河伯并与其会合。

    来到敛安城城墙边上时,雨馀凉道:“现在城门应该已经关了。”

    鱼晚衣捂嘴笑道:“雨少侠,难道你还想从城门进城?”

    雨馀凉明白鱼晚衣的意思,这些武林人士,向来不爱走门。

    城墙脚下,鱼晚衣略微歪着头,看向雨馀凉笑道:“你可以么?需要我帮忙吗?”

    雨馀凉脸耳朵有些红了,幸好这是黑夜,看不真切。他道:“说这么多做什么?快跳。”

    鱼晚衣轻笑两声,自己率先足尖一抵,踏上了垂直的墙面。

    这是雨馀凉第一次见到鱼晚衣使出功夫来。只见这少女的轻功姿态优美,仙气凌然,与谷州刀派传授的轻功相比,又大是一番不同的气象。

    她身着颜色极浅淡的鹅黄色道袍,外罩白色纱衣,只领口和袖口有水红色镶边,如此使开轻功纵跃,黑夜中看去,便似一朵白云冉冉飘上城墙。

    不过片刻,鱼晚衣轻轻巧巧一个翻身,便已飘然落在了最上方的女墙之上。鱼晚衣向下望着雨馀凉,示意他也赶快上来。

    雨馀凉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以自己的轻功能否顺利登上城墙,他不想在鱼晚衣面前丢脸,何况自己方才已经嘴硬拒绝了鱼晚衣提出的帮助。雨馀凉提起一股真气聚在丹田,向上一纵,竟跃上了自己意想不到的高度。他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喜,想是这一个月来木姜教他的修炼内功的法门起了成效,在这内功的加持下,自己这一跃竟比从前高出了不少。

    就在雨馀凉身在半空心中暗喜之时,突然看见一道灰影从眼前闪过。他本以为是自己眼花或产生了错觉,不想下一刻眼角余光便瞥见鱼晚衣没有任何征兆地向左弹出。

    雨馀凉转头看去,只见鱼晚衣啪的一声落在墙头另一处,再抬起头时,满脸都是惊恐之色。

    此时雨馀凉也差不多够到了女墙,只不过还略微差着几尺,他伸出手臂把住垛口,这才借力翻上了城墙。然而眼下的形势,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旁人,都不再关心他这轻功使得怎么样了。

    一名灰衣人站在雨馀凉和鱼晚衣之间。

    灰衣人道:“先前我们还以为你死了,连我和老三都骗了去,嘿,真是个人精。”

    鱼晚衣只如临大敌地看着那灰衣人,嘴唇紧抿,并不说话。

    雨馀凉见状,道:“敢问阁下是哪路英雄?有何贵干?”

    灰衣人闻声,慢慢转过身来,看了雨馀凉几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雨馀凉见他不理会自己,有些感到难堪。

    那灰衣人一开始是背对雨馀凉站着,回过头后,雨馀凉才发觉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只不过他身姿挺拔矫健,头发完全没有花白,光看背影,倒像是二三十岁。

    这时一道声音幽幽地传来:“老四,这回可得仔细些,别再被这丫头使障眼法耍了。”

    雨馀凉听见声音心下一惊,循声抬头望去,只见角楼屋檐之上还站着一人。那人双臂抱在胸前,月光从他身后照来,他打了个哈欠,居高临下地看着鱼晚衣,道:“赶紧处理干净了好回去交差,妈的,这种千里迢迢找人的事下次再派给老子,老子就……”

    那中年汉子笑道:“就怎样?老三你也只敢在嘴上逞凶斗狠,真到了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下次再派给你这样的事,你还不是屁颠屁颠出去?”

    那人又骂了一声“妈的”,也纵身跳了下来,站在灰衣汉子旁边。这人看上去倒年轻些,约莫三十岁的样子。

    雨馀凉觉得奇怪,怎么年老的叫年轻的老三,年轻的反倒叫年老的老四?

    那年轻一些的汉子对鱼晚衣道:“小丫头,我劝你乖乖的,自己给自己一个了断,别再搞龟息闭气假死那一套,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少事?我们干了更多的活,俸禄却一点都不添,到手还是那么点银子,除去每月房租买菜烧柴他妈的还剩多少?妈的,老子早晚不干了。”

    鱼晚衣忽越过这二人看向雨馀凉道:“雨少侠,他们……是来找我的,你……你快走吧。”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语声已微微颤抖。

    雨馀凉心中一凛,难道就是先前追杀鱼晚衣并将她打伤的,就是这两个人?

    年轻一些的汉子道:“这话倒是不错,小子要走赶紧走,一会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在你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

    老中年汉子道:“连老三,你装什么蒜?你杀的人还少吗?在这装什么菩萨?杀了就杀了,少一个人看见,少生出一些事端。”

    鱼晚衣朗声道:“沧阆派的二位前辈,‘沧阆四绝’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想来是不会欺侮一个武功远低于自己的无辜后生的,否则岂不是对二位名誉有损?”

    原来这中年汉子和年轻一些的汉子都是水西沧阆派的成名高手,中年汉子名叫万克礼,年轻一些的名叫连江,这二人与另外两人并称为沧阆派的“沧阆四绝”。“沧阆四绝”是沧阆派除掌门外武功最强的四人,在水西武林名气颇大。万克礼在沧阆四绝中排行老四,而连江虽比万克礼年纪轻,在四人中却排第三。

    鱼晚衣这样说,是为了激得这二人不对雨馀凉出手。

    万克礼倒还真被鱼晚衣这番说辞说动了,对鱼晚衣道:“你不必担心,我们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你。至于旁的人么,只要他不妨碍我们,随他去。怎么样?你是自己了断还是等我们动手?”

    鱼晚衣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连江道:“那就是等我们帮忙了。”说着一边向鱼晚衣走近,一边反手慢慢抽出背上长剑。

    雨馀凉大声道:“等一下!”语声刚落,便跃至连江和鱼晚衣之间。

    连江停下脚步,看着雨馀凉,面色不善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再说一遍,小子走开,这没你的事。”

    鱼晚衣在雨馀凉身后也叫道:“雨少侠,你快走!”这两个人,她都应付不来,就是邢勘在这说不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雨馀凉硬要留下,岂不是自寻死路?

    雨馀凉背对鱼晚衣,看向连江和万克礼道:“鱼姑娘,这种情形下,我岂能丢下你独自逃命?”

    鱼晚衣一愣,随后道:“别傻了,你留在这里,只能白白送命。”

    雨馀凉心里知道,他和鱼晚衣不过是极浅的交情,实在没有理由为了对方拼命。但要让他把一个女子一个人丢在要害她的两个男子前,自己逃命,雨馀凉说什么也做不到。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去做,比如寻找自己的身世。可若是为了眼下活命,就做出此等懦夫行径,就算找到了自己的身世又如何呢?

    雨馀凉打定了主意,心中一横,对连江和万克礼二人道:“要伤这位姑娘性命,先问问我手中刀答不答应!”说着刷的一声拔出了背上长刀。这两人很强,战局越拖越不利,于是雨馀凉打算攻对方个出其不意,最好一招解决。他没给连江反应的时间,刚把刀拔出来,刀锋一转,便径取连江胸口。

    雨馀凉握刀直贯,一来就用上了十成的力气。只见眼前黑影闪动,连江似是忽然消失了。雨馀凉一惊,蓦地听见一声冷笑,紧接着他后背剧痛,身子竟轻轻飘飘地腾空飞起,下一刻便重重摔在地上。原来是方才连江以诡异身法绕至雨馀凉身后,再曲肘往后击中雨馀凉背心。这一下力道极大,雨馀凉趴在地上,不住咳呛,只觉脊骨似被撞断。

    鱼晚衣惊呼一声,叫道:“雨少侠!”

    连江回头看着地上的雨馀凉,嗤道:“就这水平还英雄救美哪。”鱼晚衣眼见他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一枚银针向连江掷去。连江没有回头,手指一抬,便将那枚银针打落在地,银针落在城墙砖石上,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连江将那枚飞针打落后,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看向鱼晚衣,道:“你急什么?懂不懂一个个来的道理?”

    连江身后的万克礼突然“咦”了一声,对连江叫道:“老三!”

    连江看着鱼晚衣,略微侧头道:“何事?”

    万克礼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道:“你快来看!”

    连江听他语气急迫而郑重,最后看了鱼晚衣一眼,接着纵跃过去,往万克礼手上一看,不由得惊道:“玉钥匙就在附近?玉铃为什么不响?难道说……人皮图也……”

    万克礼道:“方才那小子上城墙后玉铃就有微微震动,起初我没留意,现在他离我们更近了些,这铃竟震得如此厉害。”说着看向了尚还起不来身的雨馀凉。

    鱼晚衣心想:“玉铃?那是什么东西?”只见万克礼手心捧着一个小儿拳头大的铃铛,或者说,铃铛形的物什。因为那铃铛只是不住震动,并不发出声响。

    一阵夜风吹来,将四人的衣衫微微带起。

    连江道:“小子,先开始让你走你不走,这下露了富,可不好收场了。交出玉钥匙和人皮图,我们饶你一命。”

    雨馀凉被连江一记肘击撞得跌扑在地,脑袋昏昏沉沉,只模模糊糊听到方才他们说了一大堆话,但说的是什么,一句也没从脑子里过。这时听连江跟他说话,只懵懂道:“玉钥匙?人皮图?我听不懂你在,咳咳,在说什么。”

    连江上前两步,蹲在雨馀凉跟前,道:“小子,别装傻,玉铃是不会骗人的。就你这样的武功,还敢揣着这两件宝贝在江湖上乱走哪?两位大爷心善,只要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一命。要是遇上了别人,多半就是杀人夺宝,你可没这么好运了。”

    雨馀凉抬头望着连江,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将头抬起来时,猛然感到一股腥甜漫上喉头,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咳特咳。雨馀凉感到嘴角痒痒的,下意识地伸手去挠,只觉触指处一阵滑溜,雨馀凉举起手看去,见食中两指指尖殷红一片,心中一愕,这才意识到自己吐了血。

    雨馀凉从小到大都没收过这么重的伤。

    连江脸色变得极其冷淡,眼珠向下看着雨馀凉,站起身道:“既如此,只能将你杀了后,再搜你的尸体了。”

    这两人的目标本来是鱼晚衣,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现在雨馀凉似乎成了比鱼晚衣更优先的目标对象。

    鱼晚衣被晾在一边,她本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但同样不知为何,她没有动。在连江倒提长剑就要向雨馀凉刺去时,鱼晚衣又射出了两枚银针。

    连江察觉到动静,举起长剑连挥两次,只听叮叮两声,两枚飞针一一被他弹开。倏地他眼前出现一团白影,原来是鱼晚衣在掷出银针后紧接着便飞身来到连江身前,连江立即回剑封挡,鱼晚衣的三棱钢刺在离他胸口三寸处被挡了下来。

    连江喝道:“滚!”抬腿横扫,膝盖刚好顶在鱼晚衣侧腰,鱼晚衣身子飞出,摔在墙角,再爬不起身。

    雨馀凉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他一使力气,躯体便撕心裂肺地痛,同时又有血似要从嘴里呕出,但眼下形势,他若不拼命,自己和鱼晚衣的人生都要到此为止。

    他一死,身世真相,爷爷的仇……便都成了天边浮云了。

    突然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雨馀凉紧咬牙关,硬是摇晃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刚完全站起,眼前就一阵阵发黑,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同时更多的血从他的嘴里一路路冒出,汇聚在他的下颌处,一滴滴落在地上。

    光是站起来就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雨馀凉双腿不住颤抖,倒不是因为惧怕——他现在已经无暇恐惧,而是因为双腿酸软无力。雨馀凉上肢的力气似乎也被抽干,他拼尽全力,才让手中的刀不至于落在地上。

    他上一次这么虚是什么时候?他有过这么虚的时候吗?雨馀凉只觉得小时候发高烧都比现在有力气。

    万克礼看着雨馀凉颤抖的刀尖,道:“赶紧解决了,早点回去。”

    连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举起手中的剑,剑刃映着月光,在雨馀凉看来竟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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