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馀凉和姬花青朝踏紫陌,暮践红尘,几乎片刻不停地赶路,终于来到离临蓟只有数百里处的所在。

    如今的时节,暑气已经有些上来了,于是二人加长了早上和夜晚赶路的时间,在正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歇息。

    这日雨馀凉和姬花青行走在林间,雨馀凉道:“这林子好大,从昨天走到现在都还没走出去。”

    姬花青道:“是大得有些离谱,不过我们穿过这片树林,应该就到山阴东路了。”

    雨馀凉知道临蓟便在山阴东路,想到自己离临蓟已经越来越近,内心竟有些紧张。

    二人又走了一阵,姬花青见头顶树枝的影子笔直地投射在地上,知道已近正午时分,正要跟雨馀凉说歇息一番,忽瞥见树木枝叶掩映间,似有炊烟依依升起。

    姬花青凝目细视,只见那炊烟是从一根烟囱冒出,而烟囱之下,似是一间小屋。

    姬花青道:“馀凉,咱们今天中午兴许可以吃上热饭,不用再啃干粮了,你看。”说着将那小屋所在的方向指给雨馀凉。

    雨馀凉顺着姬花青所指的方向看去,也依稀看到了那间小屋。

    姬花青道:“我们去问这户人家买一顿饭。”

    雨馀凉道:“那个,花青前辈,我们之前不是快没钱了吗,用了这么久,应该已经完全没有了吧?”

    姬花青笑道:“那点钱,早就使完了,是之前在鸿州时,秦椿秦总镖头说我们好歹也跟着镖队押了一段镖,于是给了我十两银子,权作押镖的酬劳。”

    于是二人向小屋走去。走近一看,只见这小屋是用茅草搭成,屋外围着一圈用树枝做成的篱笆,篱笆内喂养着一群鸡,正咯咯咯地叫着,走两步便往地上啄几啄。忽听得一声豁啦啦的响,是往油锅里下菜的声音。雨馀凉和姬花青这几日都在荒山野岭间赶路,除了对方外再没见过别的什么人,此时陡然看见一座茅草屋,嗅到了人烟的气息,都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茅草屋的门是开着的,姬花青上前几步,正要开口,雨馀凉道:“花青前辈,我来。”说完向着茅屋大声道:“有人吗,在下二人路过此间,想求一顿饭。”

    无人应答,只听见后厨锅里的油滋滋响着。

    雨馀凉又加了一句:“报酬好说。”

    依旧无人回答,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人慢慢从后屋走出。那是个中年妇人,她来到门边,并未走出屋子,一手扶着门,一手背在背后,警惕地看着门外的雨馀凉和姬花青。见雨馀凉是个俊美少年,姬花青又是个年轻女子,神色稍微放松了些,道:“你们是谁?”

    雨馀凉略一颔首,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在这荒山之中行走多日,路过此处,见有人家,于是来求一顿饭,报酬的银子也是有的。”

    那中年妇人的眼神又在雨馀凉和姬花青之间来回逡巡一番,最终道:“两位请进屋吧。”说着松开了扶着门的手,转身走进屋内。

    雨馀凉这才看见,那妇人先前背在身后的手中握着把菜刀。

    中年妇人领雨馀凉和姬花青走到整间屋子中唯一的木桌前,木桌旁本来只有一只板凳,她又进里屋拿了两条板凳出来。那妇人请姬雨二人坐了,道:“二位稍等,菜要过会才好。”说完又走进了厨房。

    雨馀凉坐在桌边,观察着屋内四周。只见墙上挂着农具、蓑衣等物事,整间屋子陈设简单,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过了一会,中年妇人从厨房出来,将菜肴碗碟依次摆在桌上,又在雨馀凉和姬花青面前各放了一碟炒花生米。她双手一边在腰间系的围布上擦着,一边道:“不知有客人要来,我再去添两个菜。”

    姬花青忙道:“姐姐,不必了,原是我们叨扰,我们吃了这顿饭就走,姐姐快坐下一起吃吧。”

    妇人听姬花青这么说,笑着道:“诶。”遂也坐下。

    姬花青道:“不知姐姐大名?”

    妇人笑道:“什么大名,叫我阿翠就行,这位妹妹和小兄弟怎么称呼?”

    姬花青嘻嘻笑了,道:“我是姬花青,他是雨馀凉。”

    雨馀凉挑起一夹带着汤汁的莴笋叶,和着白饭吃了,称赞道:“阿翠姐烧菜的手艺真好,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阿翠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显得十分开心,道:“不是我烧得好,是菜新鲜,都是今天刚摘的。我在屋后垦了一块地,菜都是自己种的。”

    姬花青透过窗户往屋后看去,果见一片绿油油的菜畦。那蛋炒黄瓜十分清香,她也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

    阿翠道:“不知二位是去往何处?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姬花青道:“我们是要去往临蓟,之前不小心走岔了路,偏离了大道,但既偏得太远,也不好再回到大道上,干脆翻山穿林,这才来到这里。”

    阿翠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从我这出去后,一直往北走,翻过一座山头,就是山阴东路境内了。”

    姬花青道:“谢谢姐姐指路。”

    阿翠蓦地肃然道:“不过你们往北走时,要当心一座镇子。”

    雨馀凉道:“一座镇子?”

    阿翠点点头,道:“那是一座鬼镇。”

    阿翠此言一出,姬花青咀嚼的动作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阿翠继续道:“里面有鬼,不骗你们,所以你们只要远远地看见有一座镇子,赶紧走,不要停留,更不要接近,不少靠近这座镇子的人都失踪了。从外面看去,那是一座平常的镇子,但只要一走进去,便永远也出不来,且那镇子里没有白天,只有黑夜,所以我们这的人又叫它永夜镇。”

    此时屋外阳光明媚,初夏的天光十分亮堂,所以听阿翠说起鬼啊什么的,雨馀凉只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并未感到多么恐惧。

    雨馀凉道:“可既然进去了就出不来,又为什么会知道那里面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呢。”

    阿翠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老人都是这样传的。”

    姬花青道:“怎么会有这样一座鬼镇?它是什么时候就有的?既然老人都在传,那它应该出现得很早。”

    阿翠道:“是很早,大约一百年前的样子,它就在那了。”

    听阿翠说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姬花青意识到这鬼镇应该不是那种编来吓唬小孩不要进山的怪谈,只听阿翠继续道:“一百年前,那座镇子不叫鬼镇,也不叫永夜镇,而是叫梨昌镇。一天,镇上一对姓关的父女从外地探亲回来,途经郊外,看到路旁俯趴着着一个满身是伤昏死过去的汉子,父女俩看这汉子还有口气,便将其带回镇上家中养伤。汉子醒来后,告诉这对父女自己是做生意的,前几天带着一批货物走山路,不想却遇见劫匪,商队里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自己逃过一劫,拼命跑到这大路上,但伤势太重,昏倒在了路边,幸好被父女二人所救。”

    “然而,这汉子的真实身份却是血手寨的一个当家,血手寨位于群山之中,平日专靠抢劫过路客商过活,血手寨的几个当家武功都十分高强,所以尽管江湖上很多仁侠义士都听说过这个寨子作恶多端,却也无计可施,有侠客前去剿灭,却都有去无回。然而有一天,血手寨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只一人便将整个寨子剿得干干净净。这汉子当时身受重伤昏死过去逃过一劫,醒来后见寨中人死光了,便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昏倒在路边,刚好被这对关姓父女看到救了回来。这贼人内心非但不感激这对父女的救命之恩,还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待得伤好得差不多后就让关老汉把女儿嫁给自己,言语中竟有强逼之意。”

    雨馀凉“啊”了一声,只觉人性之恶,实在超出自己想象。

    阿翠道:“小兄弟也觉十分无耻,是不是?”她继续道:“恰好有镇民从这山贼的随身物件中认出了血手寨的信物,赶忙告诉关老汉,关氏父女这才晓得自己带了个瘟神回来。可带回来容易,如今怎么把此人打发走?此时镇中有人得到消息,说血手寨被人破了,镇中人一合计,这下不用怕血手寨日后报复,便决定合伙将这恶贼杀了。这贼人凶悍无比,镇中人没和他硬碰硬,而是设计取了他性命,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镇民被打伤。这山贼死时,说自己要变成厉鬼回来杀了所有人。待他咽气后,镇民将其尸体埋在了镇外。”

    “然而过了几日后,镇中人却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地死去,于是镇民到镇上祠堂集会,共同商讨这件事。不想在在集会的那个晚上,一个镇民听见房梁上有异响,一抬头看见房梁上趴着一个人形的怪物,当即手指上方大叫起来。众人俱是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那鬼怪身上有一半的皮肤已经腐烂,让人既是恶心又感恐惧。这怪物纵下房梁,抓住人是又用嘴咬又拿起手上的刀砍,底下的人登时乱作一团,尖叫、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忽然有人凄厉叫道:‘是那贼人,是关老伯带回来的山贼!诈尸了,诈尸了!!!’此人在前些日子参与杀死了那贼人,埋那贼人的尸体时也有他,因此对这贼人的脸有印象,此时通过这尸怪尚未完全腐烂的脸认出了他来。”

    “那一晚,整个梨昌镇的人尽数被杀,包括关氏父女,也包括在守在家中,未去祠堂参加集会的妇人孩童,甚至前来此地歇脚的外地客商也没能逃过。镇子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从那以后,梨昌镇就成了一座鬼镇,并且从此被黑夜笼罩,再不会迎来白天,人们都说是怨气冲天所致。从前的梨昌镇,也算是个繁荣的小镇,可自从那件事之后,再无人敢轻易靠近,如今已经隐在密林之中了。”

    姬花青和雨馀凉听她说得绘声绘色,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两人顿时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

    雨馀凉道:“我还是感到很奇怪,既然镇子里面目睹这件事的人都死了,又为什么有这样的传说流传下来呢。”

    阿翠道:“听说那时有镇民侥幸逃出来了,后来他与附近村子里的人成了亲,现在那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他的后代。”

    姬花青道:“有这样一座镇子存在,都没人出来管一管吗?”

    阿翠道:“姑娘啊,这里是几路的交界处,是三不管的所在,都不觉得永夜镇在自己统辖范围内,何况有关永夜镇的事又是那么的棘手邪门,所以也就任它在那了。”

    听阿翠提到尸变的人,雨馀凉脑海中浮现出了在谷州府时,包括鲍楚楚父亲在内的那些狱卒的影子。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可两者间隔了一百年,又能有什么关联?

    草草一饱后,姬花青和雨馀凉与阿翠作别,姬花青要给阿翠银子,阿翠坚决不收,如此相互推了几番,便也作罢。

    离开前,姬花青道:“姐姐独居于此么?”

    阿翠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道:“是。我喜欢这种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日子。”

    从阿翠那出来后,姬花青和雨馀凉继续往北走。姬花青道:“我们运气好,碰上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雨馀凉道:“……花青前辈,阿翠姑姑讲的那个故事,会是真的吗?”那绝不是个让人感到舒服的故事。

    姬花青微微打了个寒战,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寒战的幅度很小,雨馀凉并未察觉。

    雨馀凉挤出一个笑,道:“不过,就算真有这样一个镇子,我们远远地绕开就行了,也真是多亏了阿翠姑姑提醒。”

    姬花青道:“嗯。”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树林,林中十分安静,周围似乎只回荡着两人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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