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风寒雪浓,衣着单薄,又初来永陵,水土不服,近几日褚怀盈的伤势愈严重了些,咳嗽不停。

    窗外黄昏铺着白雪,金光熠熠。褚怀盈移开视线,喝了药便回屋,沉沉睡去。

    春禾看了时辰,不过申时。她招呼侍女收拾铜洗和帕巾,放下层层叠叠的罗帐,静悄悄地退出去。一行人提着灯笼,各去做各的事,春禾也正要去伙房交代下人准备些热水,等王爷回来。踏入后院,忽听身后一小丫头脆生生地开口。

    “怎么了?”春禾问。

    名叫秋雨的小丫头却不说话了,只递过来一份折好的牛皮纸,巴掌大小。春禾接过,分量很轻,她按了按,神色微动,心下大概有数了。

    秋雨这才怯怯道:“是顺阳公主身边的琼乐塞给奴婢的,说是公主的意思。”

    春禾将药收至窄袖中,左右看了看,警示道:“此事不许外提。”

    伙房里几个丫头婆子忙来忙去。春禾进去叮嘱了几遍,便匆匆离去了。在她的背影消失的那一瞬,灶台前向火里扔着木柴的不起眼的丫头蓦然抬头,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继续烧火。

    正月里寒气逼人,尤其是深夜。

    褚怀盈低低咳了几声,从床榻上坐起,扶着左肩,紧咬下唇,眉心蹙起,面色惨白。

    她拉开肩侧衣裳,忍着疼痛将染血的布巾拆下,在黑夜中摸索床边木几上的金疮散,手指颤抖着洒在迸裂的伤口处。

    只听得自己尽力隐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屏息,这中间似乎掺杂了细弱似无的吱呀声,一缕风悄然遛进屋阁内,蹑手蹑脚的动作在寂静黑夜中显得有些刻意。

    罗帐被掀开,火折子亮起一晕昏黄的光。来人是个女子,奴仆打扮,模样长得颇为清秀灵动。

    见状惊呼一声,忙快步走来:“公主!您没事吧?好端端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没事。”

    褚怀盈自入了掖庭,夜里睡觉渐渐习惯蜷缩着,身子紧绷。她喝了药,本已睡着,也有意控制睡姿,但谁知还是翻身,不慎牵扯到了伤口。

    女子固定好火折子,替她包扎伤口,忍不住抱怨道:“虽说背后弯弯绕绕,可你毕竟也是千里而来的和亲公主,北梁这般折辱,毫不将南楚放在眼中,还把我们这些陪嫁的宫女都打发到伙房去!在掖庭受罪,到北梁还要受罪!”

    褚怀盈将衣裳穿好,语声冷若霜雪,“后悔了?”

    “当然不是!公主别误会。若不是公主指名要我,我这会早就见阎王了。”

    女子名叫慕荷,同褚怀盈一样,因父亲获罪入掖庭。慕荷瞧着娇小,胆子却大,心思活络。在掖庭与宫里一侍卫看上眼了,本想指着他寻关系帮助自己离开掖庭,谁曾想这侍卫竟是个有家室的。事发,按律当凌迟。也是正此时,褚怀盈被重新册封为公主,指名要慕荷作为去北梁的陪嫁宫女,这才保住一命。

    褚怀盈看中的是她的机巧、灵敏与无路可退。

    褚怀盈问:“你深夜来找我,没被发现吧?”

    慕荷道:“我百般小心,待她们睡着了才来的。晚间我看见秋雨给了春禾一包药,还听见了‘顺阳公主’,怕是要对您下手。”

    传递完信息后,慕荷不做停留,迅速离开。褚怀盈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手中藏握着的是一支翠玉竹节流苏发钗,正是及笄那日,母亲为她亲手戴上的。

    褚怀盈闭上眼,枕边晕了一圈泪痕。

    她下意识攥紧发钗,旋即而来的是坚定的信念。

    次日清晨,白雪皑皑,红墙黛瓦中别有一番韵味。褚怀盈梳洗打扮后,去了晋王寝宫。还未踏入,便感觉屋内一片死寂,萧索、阴沉,弥漫笼罩着浓重的危险。

    坐在床榻边,只穿着洁净里衣的桓昭,应是洗漱过,束发戴冠,面无表情,脸上残留着水珠,眼下的乌青尤为明显,微微侧头,满是上位者的狠戾气势。

    褚怀盈走近行礼,到近处,嗅到一股酒味,应是烈酒,余存辛辣。

    桓昭盯着褚怀盈,眉目沉郁,一言不发。他不动,褚怀盈便也不动,仪态端庄优雅,平静至极。屋内只有燃烧炭火的声音,丫鬟小厮无不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桓昭按着眉心,声音嘶哑:“现在是何时了?”

    褚怀盈道:“已是辰时。”

    说罢,递给桓昭一杯解酒药。桓昭喝了一口,却发觉这解酒药与之前喝的不一样,带着些清润的草本香味。

    褚怀盈解释道:“殿下恕罪,怀盈听闻殿下昨夜会宴,特意熬了解酒药,这是南楚的方子,里面加了橘皮、葛花与草果等,从前兄长醉酒后会喝这个,颇有效果,不知殿下觉得如何?”

    桓昭又喝了些,神思渐渐恢复清明朗润。

    他勾唇一笑,“甚是不错。襄仪公主伤势还未好,便早起为本王熬汤药,本王倒是过意不去了。公主若有所求,直言就是,本王尽量满足。”

    话虽这么说,奈何桓昭表情着实令人玩味,透着邪气。

    褚怀盈态度谦逊,道:“怀盈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打紧。那日便与殿下坦白,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是怀盈之幸,只盼着能安稳度日,不做他求。”

    “是吗?”

    桓昭打量褚怀盈的神色,从容不迫,看不出任何厌烦或是仇恨的情绪,完美得无懈可击。桓昭面上笑意更深,叹道:“公主真是辛苦了。”

    虽叹,却似嘲讽,嘲讽褚怀盈放下身段的卑微讨好。

    褚怀盈隐在袖中的双手攥紧,桓昭,属实是个极其恶劣的人。

    她道:“殿下所言极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活命,总是如此。”

    “襄仪公主是极善于隐忍的。”

    桓昭喝完剩下的汤药,逗趣般的向褚怀盈展示了一番空碗,随后起身张开双臂,“既然不得不低头,那劳烦公主为本王更衣,不知本王可有这个福分?”

    “殿下言重了,此乃侍妾分内之事。”

    冬日衣裳繁复,一层又一层。

    因伤势未好,褚怀盈的动作有些慢,却尤为认真。她取来黑色腰封,站在桓昭面前,以一种环抱的姿态,微弯腰,扣着腰封。桓昭嗅到女子身上的清香,浓淡相宜,恰到好处。

    这清香,与方才的醒酒汤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女子身上的是清中泛出几分霜冷。

    桓昭垂眸瞧她,恰好她却转了方向,香气也随之飘往桓昭身后。只听得“咔哒”一声,腰封系好,结扣处严丝合缝。

    褚怀盈接过春禾递来的玉盘,“请殿下选配饰。”

    桓昭刚想随便挑几个,念头一动,道:“公主来选吧。”

    褚怀盈便选了几只白玉佩与一枚吊坠,扣挂在腰封上,末了替桓昭穿上绯色绣云鸟的锦袍。站在铜镜前,桓昭整了整衣袖与领口,对着镜子里的女子,抬眼笑道:“襄仪公主用心良苦。”

    他所言,自是方才褚怀盈借香蓄意引诱,不过褚怀盈只当听不出。

    用完膳后,桓昭去书房,褚怀盈便去庭院的重檐亭中小坐,捣磨贝壳粉。

    临近巳正时,春禾端来一盏温饮,色泽浅淡,上浮山茶花。

    春禾道:“公主有什么活计,吩咐奴婢即可。”

    “也好,你来捣吧,慢慢来,要捣得细若流沙。”

    褚怀盈便将石杵给她,拈来小扇子,轻轻扇着一旁的小红炉,炉嘴里升腾白雾,散发出阵阵香气。掀开炉盖看了看,觉着差不多了,褚怀盈隔着厚布握住把柄,缓缓倾倒小炉,白玉瓷碗中,红粉花汁似桃李凝露。

    今日雪停,光芒也温和,悄然宁静中,忽然一道俏丽上扬的女声响起。

    “襄仪公主还真是悠闲啊,本公主钦佩不已。”

    褚怀盈下意识回想起,从万丈高处坠入斗兽场时听到的那一句话,在当时瞬间令她毛骨悚然,而如今,褚怀盈波澜不惊,起身行礼:“见过顺阳公主。”

    桓绮一身华丽装束,夺目耀眼,甩着裙尾。身后的宫女立即上前,将桌凳擦得干干净净,桓绮这才坐下,状似随意地扫了眼石桌,语含厌恶:“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褚怀盈娓娓道来:“怀盈来时途中,路过周郡那一带,路途颠簸,从南楚宫廷里带来的好些妆粉脂膏都被颠碎了,正好这几日伤势好转,又逢春假,闲来无事便重新做。”

    桓绮冷哼了一声,“听说南楚女子素爱描眉画眼,姿容妖艳,看来果真如此。”

    褚怀盈是怎么也跟“妖艳”这两个字搭不上边的,她听了自然也不恼,道:“不论男女,爱美乃是天性,并无过错。若能使自己心情愉悦,便是描眉画眼,妖艳一些,又有何不可?”

    她忽而凑近,一双莹润却平静的秋水眼眸凝着桓绮。

    桓绮吓了一跳,皱着眉:“岂有此理!你做什么?”

    “公主今日不曾上妆?”褚怀盈问。

    一听这话,桓绮便怒了:“放肆!你不过是与俘虏无异的和亲公主,有什么资格来指点本公主?”

    在和亲之前,褚怀盈早让慕荷和送亲使臣多方搜集北梁信息。这位顺阳公主因擅长射箭,颇得北梁皇帝的宠爱,性情骄傲,却因外貌不够美丽,肌肤略显粗糙,在此方面过分敏感。

    褚怀盈觑准了她在意相貌这一点,铤而走险,“指点自然不敢,只不过觉得公主这般大气的相貌,若是能妆点些色彩,想来会更英气的。从前在南楚时,听人说起北梁佳人,张扬英朗而艳丽,约莫便是像公主这样吧。”

    桓绮瞪她:“你胡说些什么?”

    心怀畏惧之人的奉承话,桓绮听过很多遍,无非是虚伪谄媚地夸赞她容颜美丽,远胜嘉妍公主桓嫣。褚怀盈的说法,亦是奉承讨好,却又有些不一样,她太平静了,平静得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褚怀盈淡淡一笑:“公主不妨让怀盈一试。”

    半个时辰后。

    桓绮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呆住无言。确有几分褚怀盈所说的“英朗而艳丽”,这不像自己,却又真真切切就是自己。

    褚怀盈替她簪好适宜的步摇,莞尔道:“看来南楚那些文人墨客并非酒后狂放虚言,北梁国色佳人,大抵如此吧。公主可还满意?有哪里需要改动的吗?”

    “不……不必。你手艺不错,这南楚的东西也不错。”

    桓绮放下铜镜,难得有些不自在。

    褚怀盈用簪子勾取少量茉莉花香膏,涂抹在桓绮耳后,道:“在南楚时,母亲嫌我也总是混迹在猎,便拉着我,除了琴棋书画,便是做些妆粉脂膏,教我描画容颜。”

    母亲许丹姝极其爱美,重姿仪,最后却……

    褚怀盈心一沉,端起春禾送来的温饮,正欲喝,却被桓绮叫住。

    桓绮道:“放了这么久,都冷了吧?襄仪公主身子孱弱,怎能喝冷的呢?春禾,还不去沏一壶热的来?”

    “是。”

    褚怀盈抿唇浅笑,放下杯盏,“多谢公主关怀。”

    不远处廊檐下,桓昭长身玉立,抬手拂过阶前深红色的山茶花,抬眉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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