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整,窗内滚圆的时钟和窗外团黄的月亮将整个城市拖进寂静的夜色。星动烟火,公寓楼里陆续亮起了灯。

    林泯琪正坐在窗前看书,窗外高大寥落的梧桐树在寒风中摇摆。梧桐树极大,窗户又极小,远处看像是乌沉沉的伞盖下挂了一盏白灯笼,少女的剪影成了描摹在笼上的金丝鸟。

    来年夏天就要迎来大学生涯的尾声,可手头要做的事却堆积如山毫无头绪。泯琪是管理专业,论文题目定为了《论城市郊区畜牧业的发展及管理策略》,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可化用《围城》里的那句话就是:

    范围很广,全无心得

    这是论文么?

    这分明是一坨屎啊!!!

    泯琪哀叹一声趴在桌子上碎碎念,还来不及沉浸在悲伤的思绪里,隔壁那一对情侣又开始了今日的生命大和谐,摇床声震得胶合板墙壁都在颤抖,连带着这个小书桌及趴在书桌上的她都仿佛在他们爱的海洋里徜徉。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ntr呢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泯琪蹑手蹑脚地走到公共卫生间洗漱,然后迅速钻到了被窝里,只留下床角一盏落地灯用来夜间照明。

    天气实在太冷,泯琪将棉被拉过头顶用来抵御寒风,在暖和的被窝里意识逐渐昏沉,可模模糊糊间依旧听到了隔壁的争吵声。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内容也是老生常谈。女生想要跟着男友回老家,男生觉得钱还没挣够不是时候。唯一不同的是女生越来越焦急,男生越来越不耐。

    屋子面积实在太小,连争吵都显得逼仄,哪还有余地谈未来。争吵到最后女生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样不隔音的屋子,女生的呜咽如同窗缝里渗进的寒风,在一整层蜂巢一样狭窄的出租屋里飘荡。

    可能是墙壁太薄,也可能是屋子面积太小,隔着这样短的距离,泯琪觉得她好像触摸到了那个女孩的人生。

    隔天早上起床时不过六点,还不到天亮的时候,可窗帘下方却延展出一条白边。泯琪顶着一头杂毛,愣愣地看着屋顶发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拉开了窗帘,窗外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期待了一整个冬季的雪,终于到来了

    卫生间是整夜开着灯的,洗漱时整个楼道还很静,大部分人还没有起床,偶尔听见窗外大街上笤帚扫地时那种刺啦啦的细微的响声。明明她居住的是五楼,可大街上的车声水声说话声却清晰地像是在她耳边剐蹭。

    简单用热水冲了麦片,吃了几块面包,她又做在书桌前修改整理昨天的文稿,等到楼道里开始活跃起来便换了衣服准备去学校。浅蓝色的大衣快要坠到脚踝处,白色的线帽和围巾将她整个人围得严严实实的。

    走到楼道口时,隔壁房间的女生正拖拉着棉鞋端着洗脸盆往卫生间走,睡衣和脸盆都是漂亮的桃红色,只是皮肤和气色都很差,整个人透出一股浓浓的倦怠和颓靡气味。

    两个人四目相对,女生不知为何看着她有点发愣,泯琪弯腰点了点头算是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书包上挂着的小铃铛随着她的步调叮铃铃直响。

    公交站就在小区附近,还有三站才会到达,琪琪塞着耳机听英文广播,眼睛却看着钟楼发呆。

    公交站对面是一片商业楼,大差不差的灰色外壳直插云霄,只有这座钟楼是明亮的黄色。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建筑,伴随着一天又一天的无尽循环在这里静静矗立了近百年。

    “五、四、三....”琪琪随着指针的摆动默念着临近八点的时间倒数,车站附近的人群却猛然骚动了起来。她循声扭头看过去,一辆失控的白色货车带着火光冲向公交站,在她的瞳孔里燃烧起来。

    二

    一

    整点的钟声敲响了

    “已经六点了,林小姐。”敲门声将泯琪从沉思中拽了出来,“您该下楼用晚餐了。”

    泯琪环视了一下四周,陌生的房间和装饰,窗外依旧是冬天的景象,午后时分下了一场大雨,一条羊肠似的小路在山野间复隐复现。别墅里的的钟摆在整点时敲响,沉沉的余音在这个被黄昏余晕笼罩的房间里无限拉长、摇曳,直至最后一点残阳在山野间坠亡。

    泯琪抬手看了看掌心,一张绿色的卡片随着钟声的残响在手心渐渐消失,卡片上印着的,是一座静止不动的圆形时钟,背面则是一行大字:

    [这个世界,是对那些本应幸福的孩子最后的挽留]

    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她唯一可以离开的条件,就是在限定时间内穿越三个陌生的世界收集八块碎片。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原来的林泯琪去了哪里

    碎片是什么

    如何收集

    每个世界分别散落有几块碎片

    每个世界结束的时间是几时

    需要修补的这颗破碎之心又究竟属于谁

    所有的这些,对她而言都是未解之谜

    肚子里开始唱空城计,泯琪拍了拍昏沉沉的头,下床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这个也叫做林泯琪但完全陌生的自己。

    不一样的的脸庞和生长经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是孤儿。只是她在父母亡故后被姑姑领养,而眼前这个女生被父亲的战友,一位叫做蓝斐的企业家收养,今年一月多份搬进了这座山间别墅,已经一月有余了。

    别墅里原本就只住着蓝斐和蓝矢两位主人,蓝斐不经常回家,蓝矢——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小叔叔,去年冬天去了国外看望母亲,至今还未还来。

    她现在的身份是明谭大学外语系一年级新生,蓝矢则是大四金融系的学长。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泯琪站在卧室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打开了房门,一大片落地窗映着铅灰色的夜空在她的瞳孔里铺展开来。

    现在是二月二十八号,星期日晚上六点半。

    泯琪默默地用完晚餐,上楼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学校。明天早上八点开始有两节大课,下午还有小组发表,所以今晚就要回学校去。

    “我去学校了。”她下楼时对着王奶奶说了一声。这位老人在别墅工作了将近十年,日常的管理维修都是她在负责。

    “路上小心。”王奶奶送她走到玄关处,“下过雨路不好走,今天就别骑车了。要不让杨叔叔送你去学校。”

    “不用了,我做公交就行了。”

    “没课的话记得回家吃饭。”

    “嗯,我知道了。”泯琪挥手再见,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二月底的天气,初春的气息虽然已经来到,但冬季寥落凛冽的景象却还未完全散尽,半弯微月隐没在堆叠的层云之中,大门外侧缓慢爬行的盘山公路,就在这样忽隐忽现的月光中流淌出水一般的寂静与空落。

    路的两边一侧是高低错落的山间别墅,一侧是悬崖侧壁,青色的厚重石板铺就了宽高皆一米的石墙,即可当围栏也可供来往散步的行人倚靠歇息。时间将近七点,山下的城市已经亮起一片灯海。

    泯琪沿着山路走到山下的公交站,路上碰见了许多踏着月光散步的行人。公交站前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草丛里鸣唱不断的虫鸟,然而在这样悉悉索索的合奏中突然响起一阵高昂的鸟鸣。

    泯琪抬起头,依稀看见一个庞大的飞鸟在暗夜中直冲云霄,她向前走了几步正要仔细观看时,一个少年拨弄着车铃“叮铃铃”作响,像风一样在她面前呼啸而过。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按下暂停键,只有那一双眼睛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放大,黝深的瞳孔仿佛是一条黑色河流,在两岸翠色如黛的峭壁间缓缓流过,静水流深,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沉入水底,整个山谷寂静的只剩下鸟鸣。

    少年看着她,然后缓慢地眨动了双眼,世界猛然又流动起来。

    仿佛只是过了一秒钟,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一位母亲哼着轻快的儿歌,推着婴儿车从她面前走过,一对情侣手拉着手在树下嗫嗫私语,周围的一切显得普通且平常,只是傍晚时分黏腻模糊的光线抹去了每个人的五官,只留下肉团一样的微黄。

    这个世界...泯琪不禁皱了皱眉

    公交车从山下一直行驶进市区,车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泯琪坐在最后排的位置。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车上的众人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舍友赵慧心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校。

    挂了电话后,泯琪懒散地靠着椅背观察窗外的景色,余光中扫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紧贴在一个女高中生身后,并随着少女的闪躲不断转换位置。

    泯琪又仔细看了几眼,闭上眼摆弄着书包上的拉链,书包里装着一本厚实的白皮英汉大词典。

    “下一站远大新街,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门已开启,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人群开始短暂的流动,男人依旧站在少女身后。泯琪带上兜帽和口罩,趁着乘客走动露出的空隙,拿出手机对着两人拍了几张照片。

    又过了两站,公交播报下一站即将到达政二街,男人松开吊环理了理衣服下摆。

    泯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因为拆迁而破败空旷的居民区,起身穿过人群在后门附近站定,随后男人也站在门边,蓝色的工装外套及手里的黑色公文包上都印着光威科技公司几个大字。

    车门开启,泯琪提前下车,余光不断扫过身后的男人,随着他不断转换行进方向,一直保持一前一后的行进状态,直至进入了一条小巷,原本就不甚热闹的人声也渐渐被甩到了两人身后。

    就是这儿了,泯琪环顾了一下四周,背对着远处一家已经关门的五金店铺上方的摄像头,提前在一个拐角处站定。在男人路过她向前走时,捏着嗓子惊恐地叫了起来。一直低头看手机的男人听见喊叫声茫然地抬起头来,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黑色的书包照头砸了过来。

    男人被这股冲劲带着踉跄了一下,没等站稳,琪琪从身后拽着他的衣领猛地抡到了墙上。

    男人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一个疯女的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见人就打,“放手。”他想反抗,可脑袋因为刚才的一砸一抡晕得眼前都是花的,“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啊。”

    “那你就报啊,”泯琪拍了拍男人因为按压扭曲的侧脸,示意他抬头看。越过琪琪的肩膀,男人看见一个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在黑夜中默默观察,“你猜我会怎么说?”

    “警察叔叔,我..我,”泯琪脸上还带着笑,可语气确是怯弱惊恐,“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发现这个男的一直跟在我身后,跟了我好几个路口都不离开,所以才拿东西砸他。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我就是太害怕,害怕他也要猥亵我,要么就是想蓄意报复。”

    “毕竟...毕竟...”

    她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手指一页页滑动,照片上男人手上的动作、脸庞以及外套和公文包上的公司名称清晰可见,

    “我拍到了他在车上猥亵别人的照片啊。”

    男人原本要抵抗的动作都定在了原地,照片上所有细节都放大得一清二楚,要是真报警或者被她放在网上,那他在公司和家里是真丢脸丢大发了。

    怎么办?怎么办?男人看着近在眼前的手机,脑子一热直接伸手想要夺过来,指甲划过琪琪的侧脸冒出两丝血痕。

    摸到血的一瞬间,泯琪突然眼前一片发黑,巨大的耳鸣声将她的理性掩埋,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加速流淌,陌生的情绪以及无法辩别的记忆碎片在泯琪的脑海里翻涌。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之前,紧握的拳头已经朝着身下的这张脸一下下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寂静的小巷只剩下低低的哭喊声,月亮渐渐从云层里出来,给小巷渐铺满一层银光。男人的脸在月光中逐渐清晰可见,一切原本隐藏在黑暗中无可适从的恶意突然明明晃晃地暴露出来。

    泯琪慢慢停了下来,急促的呼吸声连带着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痕,提醒她刚才走在了失控的边缘。

    看见这个男人脸的瞬间,泯琪才恍然意识到:

    原来他是一个人啊

    她究竟...

    究竟在做些什么?

    踉踉跄跄地起身,男人倒在地上大呼小叫,叫嚣着一定要去警局告她,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拎起书包离开小巷,穿过寂静荒凉的居民区,路上的积水映衬着高楼闪烁的霓虹,大地与天空相连接,红色的汽车尾灯连接成蜿蜒盘旋的争鸣巨怪。

    她真的,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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