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晔来彦州到底是有正事的,那位冀同知过世已有近一月,依旧在冀家停灵,他夫人始终不愿下葬,幸好天气日渐寒冷,不然这味也要熏得人受不了。

    冀同知的夫人每日里开门对着冀同知尸体哭号,百姓们皆对知州府衙指指点点,齐儒寅早就忍不了了,就等着京城来的这位大理寺少卿开口认定冀同知是正常死亡,结果常晔随口问了两句,又去彦州周边各村庄视察去了。

    美名其曰:体察民情。

    齐儒寅一把年纪了跟着常晔四处乱转,浑身上下都要散架,里里外外烦心事一堆,他对上常晔也没能再有好脸色。

    常晔解释道:“我听齐知州说,那冀同知的亲眷不过是想多诈一点衙门补贴,那随便他们闹好了,他们折腾累了就会知道州府衙门办事自有规章,不是闹一闹就有理的。齐知州可是太后表侄,皇亲国戚,朝廷对您可是十分信任,不会轻易相信那些小人所言。”

    齐儒寅干巴巴地陪笑,常晔是常皇后亲侄子,齐儒寅不过是高太后表侄,齐儒寅觉得常晔这番话里吹捧他自个的成分更多些。

    常晔还说:“我得去彦州治下四处看看,等我归京,总不能仅说冀同知夫人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吧。到时候向圣上汇报,且待我为知州多夸赞几句治下有方。”

    常晔向齐儒寅打手势,齐儒寅了然。

    齐儒寅低头敛去不屑的神色,心中大喜幸好来的是个草包公子,随后嘱咐人去安排宴席、备上好酒好菜,还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齐儒寅觉得常晔好糊弄,漫天扯谎说彦州百姓生活顺遂,至于那些穷困潦倒的——多半是自身不够努力只想着坐享其成罢。

    常晔听了这话,突然沉默了。他在彦州城外蹲守黎靖浩那几日,见到的百姓无一不在抱怨苛税,今秋收成好勉强得过,可来年呢?往后呢?

    有姿色的男儿女儿们卖去醉春楼,醉春楼不要的送去私窑,在世上受十几年折磨后草席一裹魂归天地。

    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也消费不起醉春楼时,再易子而食只求活着?

    明明陛下几经下旨减少地方百姓的农业赋税,增加其他赋税,可地方官员眼里只看见增看不见减。要增的立刻增,要减的却巧立名目从其他地方自行收税。

    朝廷管不住地方,长此以往,他大齐的天下恐怕就要易主了。

    常晔收回心绪,说明日要给那些因寒冬又冷又饿的百姓们施粥。

    齐儒寅下意识反驳他:“常少卿久居京中有所不知,倘若他们再努力些,多租种些土地,岂会如此穷困?”

    常晔心中斥责他,百姓们难道还不够努力吗,他们努力的成果不正是被齐儒寅这等官员乡绅们瓜分。

    常晔平复心绪,面上不显,语气有着几分刻意地天真。

    “齐知州有所不知,京中的世家官员们如今都看重名声,施粥又用不了几个银钱,却能得到百姓多日的吹捧,若是幸运的还会被奉为神仙流芳百世,有何不可?”

    齐知州了然,原来还是个天真的草包。

    常晔在外走了大半天,也有些累了,齐知州早就恨不得爬上马车回城,当即大手一挥,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府衙吃酒去了。

    且说忠勇伯府这边,罗槲叶还在等夜晚去探寻州府衙门,白日里倒是没在生事。

    旧宅的房屋在修缮,她的新院子就是最靠近旧宅的一个,午后在旧宅闲逛,发现旧宅的祠堂并不修缮。

    罗槲叶有些好奇,守在旧宅的家丁却如临大敌,拦住她说:“大姑娘,您快请回吧,大家伙忙活顾不得您。”

    罗槲叶并没有发作,问及为何不动祠堂,家丁只说牌位全部挪去新宅祠堂了,没那个必要多花钱修缮。

    罗槲叶点点头,没有多说话,便回院子去了。

    罗槲叶让其他人都下去,她要午休,眼见屋里没人,晨霜才开口说:“那祠堂必有鬼怪。”

    罗槲叶小声交代她:“待会儿我先……这两日你得空去找彩云套话。你也快去休息吧,今晚你还要随我去大牢找蔡严。”

    说完,晨霜点点头走出房间让罗槲叶午休。

    晨霜看向院子里的一小片天空,有些感伤,她和蔡严不过是一年不见,对方怎么就沾上人命官司被押在州府大牢。

    罗槲叶午休醒来,没有叫晨霜进来,只单独叫了彩云进来服侍。

    彩云对晨霜的嫉恨压过了对罗槲叶的恐惧,有意在罗槲叶面前多表现。

    罗槲叶单独让彩云留下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招摇了。

    罗槲叶并不关心她的小心思,只怕她的小动作会影响自己的谋划。

    罗槲叶坐在窗前,今儿是个阴天,只有淡淡的光落进来,罗槲叶正在观赏一柄团扇上的画作。

    彩云的眼力劲是自小在伯府培养出来的,立马给罗槲叶点上灯。

    罗槲叶十分和善地让彩云坐下,彩云不敢真坐,拿了个小马扎坐下,也没有坐实只是轻轻挨着。

    罗槲叶见了觉得她很奇怪:“你倒是……惯会委屈自己。”

    彩云没想到会听到罗槲叶这句话,她不太理解罗槲叶的意思,罗槲叶也没指望她能懂,自顾自地说:“叫你来是想问你,你爹是伯爷的人,你娘是夫人的人,你曾经在夫人那干活,如今来了我这。我可就好奇了,你到底听哪个主子的?”

    鲁氏带彩云来自然是沈蘋仙要在罗槲叶这里塞个眼线,彩云却并不是个随他们揉捏的性子。

    彩云又跪下了。

    她说:“奴婢已经是姑娘的人,自然只有姑娘一个主子,奴婢只听姑娘吩咐。”

    罗槲叶这才满意地笑了:“好姑娘,若是夫人那遣人来问你我的事,也不用怕,不搭理她们就是。老爷都不能把我怎么样,还得来给我告罪求我回来,你如今是我的人,其他人想为难你的全都打回去就是。你可知我昨儿是怎么打大厨房那些婆子们的?就像那样,拿刀……”

    罗槲叶放下团扇,走到彩云面前扶她起身,左手抓住彩云的右手,右手握拳仿佛拿着匕首,扎向彩云的左手。

    “就像这样。”

    彩云被吓了一跳,想抽回左手,可罗槲叶抓得紧,她的挣扎全是无用功。

    罗槲叶比彩云高一头,捏着彩云的下巴,看着彩云娇养着长大的柔嫩面庞说:“倒是生得不错,你可知我为何让那新来的晨霜做大丫鬟?”

    罗槲叶没想要彩云回答她,自顾自说:“那晨霜不过样貌平平,也读不懂眼色,不比你……我可是想着,等我嫁去京城,就让你做我那未来夫君的姨娘的。可你生得这般好,又做我陪嫁的大丫鬟,任谁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是?总不好叫你……出尽风头。”

    彩云有些不太舒服,罗槲叶的语气也阴森森的,可正是这种不适让她相信,罗槲叶是真的打算让她做姨娘的!

    晋国公在边关为将,手中有实权。常晔是大理寺少卿,还有个做皇后的姑姑,虽然是个生母不详的私生子,也意味着嫡母不似其他婆母那般难缠。

    想来日子绝对比忠勇伯府舒坦,忠勇伯府全靠黎文慎投机取巧换些不干净的银子,彩云从她爹冯财嘴中知晓些个一二,觉得留在府里前途无望。

    彩云对着罗槲叶千恩万谢,罗槲叶回到窗边拿起团扇放在灯芯上把扇面烧了。

    “晨霜画的这个扇面我不喜欢,你重新做一个吧。”

    彩云双手接过被烧毁的团扇,恭恭敬敬退出去。

    只是彩云不知道,这不是晨霜画的,是晨霜在外头买的,只是当着她的面对罗槲叶声称是自己的画作。

    天色很快被浓墨吞噬,罗槲叶早早就睡下,彩云点上安神香,熄灭了灯和衣躺在隔间的小榻上守夜。

    彩云刚闭上眼,晨霜便把她的安神香换成了安眠香,彩云立刻睡沉过去。

    晨霜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身侧,她抬起头,罗槲叶果然换了一身夜行衣出现在自己身旁。

    这是她第一次和罗总旗一起出任务,晨霜这样想着,一下子便不再紧张。

    二人没有语言交流,互相对视一眼,便双双一跃而起,跃上屋顶,隐匿在彦州城的夜色中。

    彦州官员们都在前院喝醉了酒,勾肩搭背说一些大话,就连大牢的看守也分到两壶酒——罗槲叶和晨霜就蹲在一旁的草丛中,看见喝上头的周同知招呼下人给值夜的看守送酒。

    彦州共有三位同知,皆是齐儒寅的左膀右臂,一位是近来和齐儒寅多有争执、已经去世的冀同知;第二位是齐儒寅继室的兄长穆同知;在府衙最没有存在感的便是这位好酒的周同知。

    “今儿什么好日子啊,我们俩也能喝上这等好酒?”

    “你不知道?知州大人在里面宴请京城来的大官呢,估计是说到什么高兴的事了,让周同知出来消酒也这么高兴。”

    只见那看守拿了大碗喝酒,大喝一声:“好酒!”又满上整整一晚。

    罗槲叶见状,手里抓起一枚石子,手腕连着手指用力,又干了一碗的守卫软软地昏倒。

    “老兄,你怎么就喝醉了,真是年纪大了如今这酒量都大不如前。”

    罗槲叶故技重施,又一枚石子飞过去,另一个守卫也晕倒在地。

    大牢并不大,没有关押几个人,罗槲叶和晨霜二人很快找到蔡严。

    他住在一个单间,坐在地上正看着头上小窗外的月色,手里无意识揪稻草。

    “阿严!”晨霜跑过去,惊喜地呼唤他。

    蔡严惊愕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栏杆前抓住晨霜的手:“你怎么来了!彦州危险,你不会是去忠勇伯府了吧。”

    蔡严也是皇后办的育婴堂长大的孤儿,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去年春考中探花,一时名声大噪风头无两,在京中国子监做了一年博士。

    今年春,济县县令曹羽威在彦山不小心滚落山崖,被野狼撕咬,于是蔡严便被吏部派来补这个缺。

    蔡严一直都知道沈霜报仇心切,离京来做县令也是他求来的,他也曾问过沈霜可否嫁给他,来济县做县令夫人自然可以接触到忠勇伯府,可沈霜拒绝了。

    今年夏,蔡严孤身一人入彦州,才知这里不是一般地方,曹羽威的死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数月前他便写信告诫沈霜,彦州危险,不要轻易前来。

    晨霜松开手,也让蔡严放手。

    “阿严,罗大人也来了,有罗大人在,我不会有事的,而且这是我报仇的最佳机会,我不会任由它错过的。”

    蔡严这才看见一旁站着的罗槲叶。

    “罗大人。”

    “蔡严,事态紧急,现在也没有空闲聊了。你且告诉我,张主簿死的那日,发生了什么。”

    蔡严叹了口气,说起来半月前的那日。

    蔡严刚来时,便知道张主簿在彦州有人,故而即使张主簿不听他指令也从未怪罪。可他在翻账簿时,却发现张主簿报税的土地多有出错。

    就比如那张家村张四爷一家,自有地十亩农田,皆改为种桑。可张主簿记的是九亩农田,收上来的税又是按十亩农田收的。

    彦州有大齐最大的布匹商人傅家,傅家常来彦州下属各县各村收丝。百姓为求利纷纷改稻为桑,朝廷早早便下令严控彦州稻田、桑田比例。但之前的曹羽威及张主簿都是把桑田报作稻田,只要最后秋收能收上钱粮,哪管他粮从何来、地里是否还有稻。

    蔡严当即恼了,带着张主簿亲自住到张四爷家,重新丈量土地。

    丈量结果还没出来,张主簿先死了,被蔡严随身携带的匕首抹脖,血液喷了一墙一地。

    张四爷第二日早晨醒来时,闻到血腥味,打开张主簿的卧房看见这一幕,立马昏过去。

    蔡严被张四爷儿媳的尖叫声惊醒时,那柄带血的匕首已入鞘,被他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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