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复借住在了一间民宅中。

    那是户寻常人家,丈夫种田,妻子是裁缝,对唐复十分敬重。杨悠雁去时,他们拿出了家里难得没有豁口的杯子,想给二人倒茶。

    杨悠雁连忙道不用,见桌上苹果长得红彤彤圆圆润润,擦干净啃了一只,鼓着腮帮子道:“师父,我还要继续追吗?”

    怀山派与天音宗彼此独立,八大宗门看似同气连枝,背地里明争暗斗的事情也不少。杨悠雁知道得不多,但天音宗弟子提到怀山派时通常没好脸色。先前见到“季云”时,怀山派弟子也一副看不起天音宗的样子。这种小嫌隙,她还是看得出来。

    唐复没有明说,只让她尽力而为。他似乎知道杨悠雁在经历什么,没有多过问为何去天音宗的事情,给了些银钱让她买新刀。

    杨悠雁喜不自胜正想收下,又不知为何转了念,推回去道:“师父自己留着吧,你还得看病呢。”

    她有心与唐复多聊一聊,可惜师父要休息,她也隔夜未眠,寻找卷轴的事情已结束,明日又要各奔前程。有梧灵牵线,她还算放心,闲聊几句后先行离开,却在门外碰见了尹云晖。

    “谈完了?”他神色自若地追了上来,指了指纵横交错的小道,十分娴熟地避开了此行目的,“我怕你不认识路,所以跟上来瞧瞧。”

    杨悠雁听得眉开眼笑,“那你知不知道集市在哪里?这里的苹果好吃,我们去买一些。”

    尹云晖应了声。快离开这条路时,他还是遥遥看了那栋木屋一眼。

    他本想等杨悠雁离开后去见唐复一面,顺嘴接下杨悠雁的话后,已走到分岔路口,不知该见还是不该见。

    他对唐复不知是什么情感,有牵挂,但愤怒更多。当年离开刀庄时,他便立誓要功成名就了再回来。

    而今莫说功成名就了,八宗会盟能否入选都未知。

    也许唐复会很失望吧。

    不,和失望相比,他或许根本没对自己寄予过什么希望。算了,好歹师徒父子一场,如果他这次回头能看见唐复,就留下来打个招呼。

    可正如他从未得到过的、唐复的承认一般。

    这个人的身影,最终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几日多耽搁了些,你还得参加八宗会盟的选举,得早一些回去。”

    杨悠雁盘算着回去的路程,见尹云晖一直望着身后,探头问:“怎么了?”

    “没怎么。”他收回目光,“对了,这个给你。”

    他将沈聆之给的锦囊塞进杨悠雁手里。

    一看锦囊上的金线,杨悠雁就猜出是谁让尹云晖来的。她这几日没怎么动真格地同旁人打斗,但唤出符薪之后,总觉得有些压不住妖力,收下锦囊笑得格外轻快,“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不会耽误你练刀?”

    “练刀是小事。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仅仅是送个药而已,没做什么大事……你笑什么?”

    她得寸进尺,“那你请我喝酒,这恩情就算还清了。”

    可惜,两人回客栈后倒头就睡,醒来时明月高悬,都清醒得睡不着觉,坐在树下喝酒看星星。

    杨悠雁有自己的小葫芦,今晚却特意藏了起来,用尹云晖借来的瓷盏,跃跃欲试地等着喝酒。

    她揭开酒盖闻了闻,“怎么味道这么淡?”

    尹云晖道:“少喝点,今天还要上路。”

    可抿了一口才知道,这哪里是酒,摆明了是用酒坛装得水。

    “你骗我!”她生气地放下瓷盏,“说好了要请我喝酒的。”

    “这么晚了,不要单独和别人喝酒。”

    “我又喝不醉,就算喝醉了,吃亏的也不是我,你怕什么?”杨悠雁忍不住开了话匣子,“你见师父的时候也不敢出来,为什么,怕师父会斥责你吗?”

    “没什么好再见的。”尹云晖平静道,“我一直不受喜欢,也不会说奉承话,白白惹人生气。”

    “你也会惹方覃生气吗?”

    尹云晖顿了下,“方覃?”

    方覃用刀,但划归到音门门下,且常任外勤,他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但杨悠雁这么问,想必和晁敏有些关系。

    “偶尔吧。”

    “方覃是你的师妹,还是你的师姐?”

    “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晁敏是她的师父啊。”她理所应当道,“你是她的同门,我却没听她提到过。你们难道不认识?”

    尹云晖不徐不疾地编着谎话:“我是她的师兄,入门比她早,但学了几年刀就出去斩妖除魔了。师门后来添多少人,我都只知道名字,没见过几面。”

    “那你怎么会‘偶尔’惹方覃生气?你又不会在意不熟悉的人。”

    她伶牙俐齿地反驳着,紧紧盯着他,铁了心要揪出他的所有破绽。

    尹云晖还有足够的谎言编下去,张了张口,又闭住嘴,化作疲惫一叹,“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我与你认识不过寥寥几个月。就算是把我误认为了另一个人,你在意的也是别人,而不是我。”

    又来了又来了。

    杨悠雁很少和人吵过,今天却燃起了胜负欲,非想争论出个结果。

    她看出来了,顺着少年的话说绝对问不出结果,必须得逆着他的想法,不在乎他,无视他,让他吃醋,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她故意道:“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

    “有谁规定了我这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不能喜欢别人?即便只认识了几个月,喜欢就是喜欢,总要试一试。”杨悠雁满不在意地倚回树旁,“我师父告诉我,男人要多见几个才知道合不合适。反正我是个混江湖的刀客,不在乎礼数,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人生就这么短短十几年,我不快活谁快活。”

    “你......”尹云晖神色有些奇怪,“你的意思是,你只是闹着玩?”

    她果断道:“对。你要是唐暄也好,不是也罢,我总不可能一直等他。世上俊朗的少年多得是,没有你,没有他,还会有别人。就譬如沈公子,人长得漂亮,家世性格都很好,跟着他肯定不愁吃穿。他还会行医,像我这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身边正缺了个郎中。”

    尹云晖不经意间握紧拳,“你果然喜欢他?”

    “像他那样的人,不喜欢也很难吧。”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远方,“他一直在帮我,还遣你来送药,我猜回中州后,他还会好好款待我们,怎么看都是很好的人。”

    “他的药是我送来的。”

    “若不委托你,他也能委托其他药谷弟子。”杨悠雁满不在意地抱住胳膊,“除了他,我在选举时还认得不少人。记得李大侠吗?就是放榜时那位高高瘦瘦的小哥。她功夫好得很,是我惺惺相惜的对手。我去插旗赚钱时,她一直在对面陪着,说以后还会来中州看我。”

    尹云晖咬紧牙,“你被魔物为难时,我也帮过你。”

    “这不是还清了吗。”她宽慰道:“你放心,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只是朋友?”

    “不然呢?难道要我喜欢一个从不让我看见真正面目的人?”

    她拍着衣服要走,“我回去了,不好玩。这里什么都是假的,酒是假的,你也不肯说真话。”

    “等等。”尹云晖抓住了她。

    他一向没有安全感,只觉心绪被冰雹砸中,掀起层层巨浪。

    他可以为她做出一切,可以自断前途让她活着。但眼睁睁看她与别人在一起,他怎么能忍?

    尹云晖鼓起勇气,抓住杨悠雁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具旁。

    “我答应过你。”他紧紧看着她,仿佛要看得她无法抽开目光,让她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我们再见面,就让你摘下面具。你来吧。”

    他垂下眼睫,在如水般的月光下,映出一团毛茸茸的阴影。那双眸子静静地看着地面,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锐气,温顺地像是变了个人。

    她被激将法的成效一惊,“真的?”

    见他如此顺从,杨悠雁心一痒,凑近了些。

    她用指尖抵住青铜面具边缘,少年果然没动。目光一垂,打量着少年的双眼。

    天色仍然是漆黑的,只留天上的月光,和路旁一盏灯火。那双眸子看着暗暗沉沉,如墨一般,但她记得他长了一双琥珀色瞳孔,阳光之下十分明亮。

    他的眼尾微微扬着,眼尾略长,是很好看的丹凤眼;眼睫长得很密,让人忍不住想拨一拨。

    由于离得太近,少年气息已有些不稳。她听出了端倪,但想着少年几次三番地编谎话,起了邪念:敢骗她这么多次,她才不会轻易地放过这家伙。

    她的指尖顺着面具的边缘向后探去,有意无意地碰碰他发烫的耳朵。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开始解他系在脑后的结。

    她的衣服上传来干净的皂角香气,还有缓缓靠近的暖意。

    她的气息就落在他额前,触手可得。

    尹云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袖。

    两条绳索都被解开,面具松动,这场尘封多年的秘密终于要被揭开了。

    杨悠雁长松了一口气,扶住面具,朝后仰身,正要屏息看向少年时,眼前忽然被人用手罩住。

    她被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惊,胳膊忽被人一拉,背上抵住了粗粝冰冷的树干。正要抓那双手,那人却倾身而下,不由分说地含住了她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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