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瞬间杀意毕现。

    刚帮助众人脱离困境的晁敏,此刻如一座翻不过去的山,阻挡在众人面前。

    章行岚面无惧色,“这等卷轴本该归天音宗手中。既然是我的任务,我当然要向前辈讨个答案。”

    “笑话!”晁敏的声音冷若刀光,“你们天音宗放着好端端的盟主之位不当,倒干起强盗做的事情了!刀宗卷轴自然归刀宗所有,岂容尔等过问?”

    “若真如此,前辈将卷轴呈给怀山派是什么意思?”章行岚反问道,“若怀山派的卷轴真是假的,前辈方才为何动怒?”

    晁敏忍无可忍,提刀刺来。二人过了不过五招,章行岚便被晁敏的刀气带飞,扫开了堂中五六张桌。他不依不饶地还想来战,忽被杨悠雁喝止:“两位停手。”

    她方才本想制止章行岚,又因这两人的争辩琢磨出几分异样。

    是啊,晁敏为何无缘无故将话题引到卷轴的真假上?

    若晁敏真想护着卷轴,是真是假,点破了对她都没有好处。

    重要的并不是卷轴真假。那......会是什么?

    杨悠雁眼睛转了转,向晁敏一拜,“前辈,我有一事不明。两派争夺皆以担心梧灵为借口,但梧灵已死,他们争的又是什么?”

    “你倒是比他们机敏。”见她态度诚恳,晁敏也松开了搭在刀柄上的手,“不错。他们认为梧灵还活着,皆因天问堂那通胡言乱语。但要紧的也许不是梧灵,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听闻,刀宗遗迹藏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魂晶。”

    “当年司晏身死后,魂晶散落各界。她是第一个反抗神族之人,三界中敬畏者不少,传言有人为她聚敛了魂晶,藏到了无人发现的地方。八大宗门搜寻魂晶已有百年,大大小小都已搜尽,但不及当年司晏实力的三分之一,怀疑有人将魂晶藏入了刀宗遗迹中。”

    而后嘲讽道:“也不知道八大宗门是怎么想的,竟然用魂晶来衡量谁做盟主。这群酒囊饭袋不思考怎么帮扶天下人,反拿我刀宗当垫脚石。”

    一番话的功夫,章行岚渐渐恢复了状态,握紧剑想与晁敏再战,后者却慢悠悠道:“你不是我对手,小子。井底之外春秋莫测,你们才看透几分?能知道什么时候变天吗?没准收拾后回家一看,那卷轴就归天音宗了呢。”

    不说几人,连客栈中些许旁观的过客,脸色都不明显地变了变。

    三人纠缠不过,只好作罢。

    他们聚在章行岚的屋中商讨对策,杨悠雁和缪远主张回程,唯独章行岚沉默着一言不发。他习惯了完美完成任务,面对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情况,只觉如鲠在喉。

    杨悠雁安慰道:“信已经送到,其他的尽力而为。六公子手里的卷轴未必是真的,我们禀报此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她比其他人多了一重视角,知道梧灵活着并非虚言。由此反观卷轴之事,总觉得背后多了一双无形的手,哪怕很久没有和梧灵联系,这双手也在推着他们走上该走的路。

    她忽然有些不安。

    “或者这样。我们先传急信告知杜长老情况,留在此处静候安排。”缪远道,“我想裴......二公子既然肯出面,怀山派不会轻易动手。”

    章行岚摇摇头,“二公子不杀我们,不代表裴茂德不想。青石坞的信送去这么久都没消息,恐怕被截了,他又骤然发难,摆明了与青石坞有牵扯。”

    他最终道:“回程吧。”

    “章兄。”缪远忽然站起,朝章行岚郑重一拜,“我想留下。如今最关键的就是八宗会盟,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留下还能找出更多的线索。”

    这其实不是缘由。

    他能感受到心中一种难以压制的、毁灭性的力量,那也许就是鬼铃往他体内植入的魔气。

    杨悠雁见缪远一脸慷慨却落魄,想起初见时这人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禁叹道:“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你......回天音宗也没什么。”

    缪远落寞地摇摇头,“我怎么敢回?项青阳是我亲手抓的,与魔物不共戴天也是我亲口说的。我......如果真的染了魔气,能以死为天音宗效忠也好,这是我一直想做的。”

    他极快地弯了下唇角,“我从小就盼望能来天音宗修行,以为天音宗的弟子是人界的栋梁。后来入了戒事堂,才知弟子们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有一次我抓了个杀害平民的弟子,想到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夜半会心痛到睡不着觉。我发誓要肃清这一切,要还天下那个纯洁无瑕的天音宗,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而破戒。”

    章行岚知道无法再劝,道了一句“万事小心”。杨悠雁也只好叹了一声,当日便与章行岚启程回中州。

    *

    杨悠雁等四人行进到青石坞时,正好是八宗会盟第三轮选举。

    这几日,尹云晖用了十二分的精神思考如何应对谈颢。他将杨悠雁的刀法翻来覆去琢磨,夜里伏案翻看刀谱,醒来后想方设法地找人破招。扬刀门无人能接他的招,他便找到了严经武赐教。师徒二人过了十几招,严经武惊喜道:“云晖又受了谁的指点?再努努力就破六段了。”

    尹云晖没有太高兴。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更知道即便到了六段,也至多在谈颢手下多撑十回合。

    他轻轻笑了笑,道了句“师父教导有方”,便朝剑心台去了。

    剑心台上有不少曾经欺辱过他的熟悉的面孔,围在一团商议着什么。

    尹云晖也不理会,放下水和干粮,对着木头桩子一道一道练刀。刀风又稳又狠,足以让旁人不敢上前。

    片刻后,忽有小弟子惊道:“怎么会受伤?”

    “听说是从山崖上滚了下去,摔到了腿。”另一个小弟子道,“但云剑门不喜欢谈师兄的弟子多了去了,谁也不知道是谈师兄自己摔下去,还是有人故意的。”

    尹云晖没怎么在意。

    谈颢这种人树敌不少,之所以没人敢明面上招惹,只是忌惮他的功夫。

    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影响谈颢,甚至怕谈颢因此在擂台上迁怒,留了十二分心思。

    比试当日醒来时,尹云晖见扬刀门的弟子们乌泱泱挤在门口,惊讶着问领头的郑牧:“这是干什么?”

    郑牧一扬手,弟子们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竟还有人吹唢呐、用红绸舞起秧歌。尹云晖被这噼里啪啦的景象震得愣在原地,“今天是师父五十大寿?”

    “想什么呢。”大师兄郑牧乐呵呵地揉着他的脑袋,“你是扬刀门唯一一个混到第三轮的,给你加油鼓劲。”

    真是......好一个“加油鼓劲”。

    尹云晖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沉默,酸楚同感动一并从心里涌出。

    他想到了自己刚入天音宗时,喜提桂榜的人扬鞭马上,唯独自己无人庆贺。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

    看到这些殷殷期盼的目光,手攥紧刀柄,竟也随之定了神。

    最近的天色一直阴阴沉沉,好在有风,并不让人觉得憋闷。尹云晖看着扑簌簌晃动的树叶,听司仪念着:“未时已到,登台者,谈颢,尹云晖——”

    他深吸口气,在旁人的掌声中,扶住刀,一步步登上台去。

    不要紧的,哪怕失败也不要紧。

    登上第二层阶梯的刹那,人群中传来弟子的大喊:“师兄加油!”

    他听声音耳熟,回头一扫,竟是今年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

    心境忽被一拂,如春日破土的花木般,滋生出微渺却坚定的生命力。

    他想起十年之前,很多弟子正是因谈颢受到鼓舞,投身于天音宗的修习之中。

    原来......正如大家渴望谈颢成功一样,也有人渴盼着他的成功。

    但在人群中注意到他的人,还只是少数。

    迈上两阶后,尹云晖看见了与谈颢一并欺辱自己的云剑门弟子。

    他们抢到了挨近擂台的位置,目光时不时扫向自己,但都很快避开。余下的目光,则聚焦到了未见人影的对面阶台之上。

    扬刀门小师弟的喊话如同海浪下的一截枯木,很快被其余人高喊的“谈师兄”盖过。

    起先呼声很杂乱,不知是谁鼓起了掌,每拍一声便唤一句“谈师兄”,有节律地唤着谈颢名姓。

    天上云团越聚越密,正午后,有雷声暗涌,与众人的高呼声叠成一处。

    尹云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是第一次被忽视,但此刻,脑中忽冒出一个很好笑的说法:他如果赢了谈颢,是不是也算平地惊雷,能在整个天音宗掀起风浪?

    但他渐渐敛起了笑。

    为什么不能?

    他已经站在这里了,刀未落下,胜负便未定。成也好,败也罢,他都无愧于站在此地,还有什么理由笑他呢?

    谈颢来迟了。

    人群高呼声渐渐熄下后,他才跛着脚来到台前,看了眼天色,接过云剑门弟子手中的剑,“快下雨了。”

    而后扬着下巴,竖了三根手指,神色依然轻佻,“速战速决。”

    谈颢的伤势并不轻。

    可他是险些登上少侠榜的人,即便跛了条腿,出招也快得出人意料。尹云晖刚准备好,便见他剑锋迎面而来,几乎要挑开自己的面具。

    任何人见了这等杀气毕现的招式,必然会本能怔住,退避闪躲。

    剑光刺来的瞬间,尹云晖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了落魄时承受的拳脚、将自己挡在门外的长矛,也看到了魔物袭来的利爪、对敌时直取性命的刀光剑影。

    恐惧,害怕,退避,他都有过。

    唯独这次,他睁开了眼。

    曾经,尹云晖无数次害怕失败,害怕谈颢扑面袭来的剑锋,害怕自己会遍体鳞伤,或是成为被耻笑的对象。

    可当真正直面到谈颢的剑锋时,他醒悟了。

    这柄剑锋利吗?锋利。迅速吗?迅速。可在刀剑相撞的刹那,尹云晖察觉到了虎口上的疼痛,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翻云覆雨的神,只是一柄用凡铁练就的剑。

    原来谈颢的剑锋不过如此。他畏惧的一切,也都如剑一般简单直接。

    失败怎么了?受伤又怎么了?难道他这辈子能永远没有失败、不会受伤吗?

    也没什么可怕的,尹云晖想。

    谈颢料定了尹云晖会躲。

    只要有恐惧,就会躲。尹云晖恐惧失败,所以谈颢才千方百计地打压尹云晖,让他一看到自己,就能刺激出心底的恐惧。

    可面具后,那双眼炯炯有神,不是恐惧,不是迷茫,是一种死灰沉淀后,重生出草木的顽强。

    尹云晖没有躲。

    他迎上了谈颢的剑锋,相持中绕到谈颢的身后,这是跟杨悠雁学的。

    想起那日被杨悠雁的羞辱,谈颢眸中燃起狠色,回手刺破了尹云晖的肩膀。

    好,好得很。

    他不肯退让,自己便教他如何退让。

    见尹云晖熟知破招之法,谈颢有意在破招后奇袭,逼迫尹云晖回手抵挡。他的功底更扎实,动作也要快过尹云晖,虽不致命,也很快让尹云晖身上挂了彩。

    这已经达到目的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花木扎得次数多了,人便不敢轻易去碰花。若破招后连连遭受疼痛,接下来的出招便会犹豫。

    可这法子对尹云晖不管用。

    三四招后,尹云晖发觉疼痛也不过如此。他早知道此战不可能无伤而返,听天边愈演愈烈的、盖过战鼓般的雷声,在剑光之中窥破最关键的那一招。

    谈颢的弱点,一是傲慢,二是他摔伤的左腿。

    在尹云晖攻向左腿的刹那,谈颢拔剑来抵。尹云晖却错开了刀锋,朝谈颢右面攻去。

    谈颢果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往左闪避,左腿却咔嚓一声,让他踉跄了一步。他勉力站好要迎,可左腿的刺痛已不容他忽视,必须速战速决。

    他铆足劲朝尹云晖提刀的手击去,又虚晃一招挑向他面容。只要自己快步上前,接连几招,就能结束这场争斗。

    剑锋离刺破他的脸颊仅有毫末之遥,擦着他面具的底端,蛮横地掀开。

    谈颢微微眯眼,打算做最后一步。

    “咔嚓——”

    左腿腿骨传来断裂之声,随后是刺入骨髓般的疼痛。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如被斩断的柳枝般,紧盯着退让的尹云晖,只能松开握剑的手,迎面倒地。

    天上轰然炸响,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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