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潭城外,刀宗遗迹旁。

    刀宗旧址隐匿在一大片山林之中,在阵法笼罩之下,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残垣。

    鬼铃抵达此处时,天色仍沉。一连几日的阴雨让泥泞的小路格外难走,她嘱咐四只傀儡抬轿,抵达时,天音宗弟子离潭城只有一步之遥。

    轿外的傀儡怯声道:“大人,就是这里了。”

    她右手取出匣中卷轴,左手拎一柄红伞,伞尖挑开车帘,如海棠般在雨中绽开。她勾住卷轴的上端,将其一展,卷轴上的女子画像骤现在众人眼前。

    仿佛是为了检验真伪般,鬼铃挑着卷轴伸入淅沥沥的雨中,任由雨水擦过画面,嗤地一笑,“听闻卷轴上画得是刀魂梧灵。可惜她有万般能耐,还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一只小魔物犹豫道:“大人,您确信梧灵已经死了吗?”

    鬼铃扫了他一眼,“刀毁魂亡,有什么好怀疑的?”

    “可八大宗门都在传妖刀之事。还有人说枭夜大人攻剑门村时,正是因为刀魂阻滞才没有成功。此外,易柏大人也死得蹊跷,这不是您亲自告诉裴六公子的吗?”

    “......”

    鬼铃握紧伞柄,指节微白。

    易柏脱离水月宫后,被她做成傀儡养在身侧。她确实怀疑过梧灵是否活着,可时间越久,越觉得这大概是刀宗编出来的、用以威慑大家远离刀宗遗址的谎言。

    长铮刀确实被融毁了。这件事,八大宗门替她查过无数次。

    而最引起惊疑的易柏之伤,除了梧灵,也有可能是旁人所为。

    她提早告诉裴茂德,是想早做防备。直到天音宗南下,她才恍然察觉自己中了计。

    也许梧灵真的不在了。

    刀宗放出谎言,天音宗再加深这个谎言,让怀山派坐拥了卷轴却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天音宗自己却直奔潭城而来。这不是调虎离山,还能是什么?

    万一晁敏真的给了裴茂德假的卷轴,将真的交给天音宗,落入他手怎么办?

    还好怀山离潭城比中州更近,她可以先一步抵达。

    “走吧。”鬼铃幽幽道,“这卷轴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这么担心干什么。”

    一众人族傀儡抛洒着红纸,纷纷扬扬为鬼铃开路。

    纸没入泥中,不会玷污她的长靴。所经之处,红黑相间,一并没入泥淖之中。

    小魔物跟她走了一段,还是忍不住劝道:“大人是否再考虑一下?一百年未有人进入过刀宗旧址,万一生变,后果不可设想。”

    鬼铃的心思瞬间沉入谷中。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尖捏紧伞柄,“你是我派去跟着裴六的?”

    小魔物连连称是。

    “忘了你的主人是谁了吗?”

    鬼铃轻飘飘地道完这句话,擦肩而过的刹那,小魔物陡觉脖颈被细线勒紧,惨叫道:“大人,大人我只是怕......唔呃!”

    余下的魔物听见这变故,都噤声不敢多劝。

    鬼铃与裴茂德虽是一路人,却因几日前天音宗前往刀宗遗迹的消息,终于不肯同一条腿走路了。

    早在青石坞之事暴露后,鬼铃和裴茂德便相互责骂,前者指责后者动手瞻前顾后,后者却称前者既马虎又不顾全大局。

    而三日前,当得知天音宗前往刀宗遗迹后,裴茂德和鬼铃都大吃一惊。

    裴茂德问内应:“他们为什么去刀宗遗迹?”

    内应摇摇头,“不知道,他们闲聊的都是小事,也没说缘由,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们的监视。”

    这些弟子单纯是为了寻药,实在没什么可以聊的。但在裴茂德眼里,此事怪之又怪。

    他刚与杨悠雁等几人因为卷轴相持不下,晁敏的话又疑点多多,他怎么可能相信这支前往刀宗遗迹的弟子一无所图?

    联想到晁敏那句“给你们的卷轴也是假的”,裴茂德将卷轴打开看了又看,又惊又疑地问着手下:“杨悠雁她们都走了?”

    “走了两个,留了一个。客栈掌柜说,鄞州缪家那位是自愿留下的。”

    “晁敏呢,掌柜还说了什么?”

    “晁前辈......和他们打了一架,劝他们早回天音宗,说什么回去后就尘埃落定了。”怀山派弟子也奇怪道,“听她的意思,怀山派并不重要。”

    裴茂德本就多疑,被晁敏两次三番地搅弄,终于腾起怒气。

    “我好像中计了。”裴茂德眯起眼,抚摸着手中的木匣,轻飘飘道:“怀山派不重要,为什么?”

    未等小弟子回应,他忽将木匣一扔,抽出小弟子的剑劈去,又夺过滚烫的茶水一泼而上。正如传言的那样,无论刀劈火烧水淋,画面上的女子始终平静地看着卷外,面容完好无损。

    他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是真是假,是真是假......太可恶了,为什么他没办法证明这卷轴的真假!

    “你们即刻带队去潭城,赶在天音宗之前!”裴茂德伸出圆乎乎的手指,指向众人,“你们去看看天音宗为什么要来,如果真有卷轴,就把卷轴夺过来,去!”

    弟子们领命离开的刹那,裴茂德又回过神,“等等。”

    他脑中灵光一现,重新捡起了地上的卷轴。

    不对。

    身为一个誓死保护卷轴的人,会将这些如实相告吗?

    晁敏一直在用卷轴来扰乱视听。

    但一定有个东西把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串起来,那就是,晁敏的目的。

    裴茂德慢慢地推敲着——

    晁敏一直敌对八大宗门。

    二十年前长铮刀被融毁,晁敏拿走卷轴负气出走时,借口便是“不愿被八大宗门干涉刀庄”。她亲自斩断了与八大宗门的所有联系,一叶扁舟般飘在江湖上,由此才能带着卷轴隐匿二十年不被察觉。

    直到两个月前,方覃离世,晁敏却将卷轴送入裴松府上。

    时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卷轴的真假上,开始觊觎刀宗内的魂晶。但都忽视了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就是,晁敏为什么会出世,为什么选择此时出世?

    她若真想避世,真想保护刀宗卷轴,完全可以一路等到死。

    所以,晁敏的目的并不是保护卷轴。恰恰相反,是用卷轴引起矛盾,横生波澜。

    裴茂德恍然大悟。

    再往后推一步:这样横生波澜,对谁有好处?

    不是怀山派,因为怀山派成为了众矢之的。也不是天音宗,如果天音宗真占据了卷轴,定会默不作声地跑到刀宗遗迹,而非贼喊捉贼地来怀山派找。

    裴茂德心情忽然变得极好,捧起落在地上的卷轴,笑出了声。

    有人试探地问:“公子看出什么了?”

    “你们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一卦吗?”裴茂德慢悠悠道,“天问堂剑指刀庄,一定要熔断长铮刀。刀毁后,晁敏便带卷轴出逃。你们说她是真的叛离了刀宗,还是想替刀宗藏起卷轴、暂避锋芒呢?你们再想:是谁放出消息称人界剩余的魂晶在刀宗遗迹,难道除了此地,就没有其他地方了吗?”

    见众人面面相觑,裴茂德抚摸着木匣,幽幽道:“云唐刀宗啊,还是咽不下当年的气。一百年过去还在想着复兴,可惜他们骂名背遍,上下无援,若那刀宗遗迹中真有让云唐刀宗起死回生的良药,也一定要借八大宗门之手。”

    “您是说,晁敏故意放出卷轴的消息,引怀山派和天音宗相争?”

    “这卷轴要是落入裴松手里,他听见天音宗去刀宗遗迹,定然急不可耐地带着卷轴去刀宗遗迹邀功了。”裴茂德凉凉笑了声,“此事关键不在于卷轴,而是引我们去潭城。一旦去了,我们就入了刀宗人设下的圈套。只要我们按捺不动,守住卷轴,他们自然无计可施。”

    然而,鬼铃却有与裴茂德不同的看法。

    她听闻裴茂德未对三人动手,早就恼怒。听闻裴茂德不管卷轴真假,只想静静呆在城中,大骂着推翻了桌上的杯盏,“亏我以为他是做大事的人!遇事畏畏缩缩,难道要等天音宗站在眼前了才肯动手吗?”

    鬼铃先前因为冥狐背刺憋了一口气,如今怒意上头,竟比任何人都想让怀山派赢,“他难道不知道卷轴内藏有魂晶?不知道盟主之位靠得就是魂晶?!他就这么把魂晶拱手让人?”

    蔡琸的部下适时道:“如今天音宗防守严密,谁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卷轴。此番南下潭城,不是夺取刀宗遗迹内的魂晶,就是要阻止怀山派拿到魂晶。”

    刀宗遗迹内的魂晶,正是盟主选举中胜负关键。

    鬼铃不想忍了。

    她让几个亲近裴茂德之人调换卷轴,以监视天音宗之名赶往潭城,实际是想在天音宗之前先攻入刀宗遗迹中。

    自从入门选拔谋害杨悠雁以来,鬼铃屡屡吃瘪,只恨没有能证明自己的机会。所有劝奉的魔物都被她视为懦夫绞杀,抵达潭城后,无一人敢再进言。

    此刻,鬼铃撑伞立在雨中,遥望着密林之后的法阵。

    阵法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从外面看去,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林木。道旁歪斜着刻有刀痕的石碑,上面斑驳不清地写着“云唐刀宗”四个大字,朱色残褪,字迹不清。

    立在刀宗遗迹外时,鬼铃难得犹豫了片刻。

    她也怀疑背后是否有更大的阴谋。

    但想到青石坞的暴露,她便觉得心口窝火,大步立在了阵法十步远的地方。

    她对一只魔物说:“你先去。”

    魔物战战兢兢地走到阵法前,触碰结界的刹那,一道金光如刀般刺透了他,来不及哀嚎便令他灰飞烟灭。

    余下的魔物惊得后退半步,唯独鬼铃嗤了一声,拿着卷轴无所谓地上前。

    “听说这是当年的刀宗宗主以命筑成的结界。”她晃着卷轴,看着越来越暗沉的天色,“八大宗门试图加固,却无计可施,唯有这卷轴可解。如此心高气傲,照样沦为了八大宗门的棋子。”

    鬼铃嗤笑一声,将卷轴抛入结界上空。

    一道金光袭向卷轴,瞬间灭为齑粉。

    “是假的啊。”鬼铃撑着伞,越看越觉得可笑,“裴六公子一生的胆子,也不过是缩在怀山,守这个假的东西罢了。”

    下一秒,她却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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