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冬。

    苏棠脚步蹒跚从通正路的政府大院往外走。

    前婆婆说要送她,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天边灰云不尽,冷风慢慢拽去残余日影,灰黑天幕下,除了她,只有掉光了叶的杨树还孤零零立在路旁。

    政府大院对门是个机关单位,办公楼外一溜红墙,上面贴着国家先进工作者表彰栏。

    苏棠顺着那红墙往前走,心里实在累了,就停下来歇了歇。

    她眼睛漫无目的往墙上看,然后就看到一张熟悉的照片。

    苏棠认出来,那是她的前夫,谢昀。

    旁边文字栏里介绍着他的丰功伟绩,苏棠瞄了几眼,到底没看进去。

    耳边都是前婆婆车上说的那些话。

    “你也知道,当年你和学城那点儿事闹的沸沸扬扬,搞的他工作没了人也颓了,如今来平城,多亏了陈晨,才能在政府又得个正经职位。”

    “我知道是学城对不住你,但是当年……你也不是没责任。”

    当年,苏父罹患肝癌,大哥南下做生意回来,不仅欠了一屁股债,还把苏家二老的养老本儿赔了进去。

    苏棠当时在市少年宫教舞蹈,一个月工资顾得上家用顾不上看病。

    追债的天天到家里又砸又抢,谈了三年的男朋友见状立马跟她分手,一点不拖泥带水。

    走投无路下,苏棠经人介绍嫁给了邻居李奶奶家的外孙。

    那个男人叫谢昀。

    论样貌论家世,都是江州刨地三尺找不到的一号人物,只是二十七了,还没结婚。

    家里打发说亲,什么军委闺女领导姑娘全不要,最后他姥姥说到前门巷的苏棠,这才点了头。

    媒人当时把他吹的天花乱坠。

    说他性子勇能吃苦,虽然爸爸是部队政委,可他不靠他爹,一心扎在工科,一毕业就自请去了滨城化工厂,作为尖端人才指导老工业基地振兴。

    到了那儿就抓生产搞建设,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车间主任。

    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包圆了苏父的治疗费,给的彩礼替苏家大哥还清欠款还有余,嫁妆什么的都不要,只要苏棠愿意嫁过去。

    苏棠接过媒人手里的照片,看那相片中穿着白衬衫的冷峻青年,长的是好看的,只通身带着杀气似的,眉眼一点笑也没。

    她点了点头应了婚事。

    婚礼九月举行,谢昀请了一个月婚假,谁知刚结完婚呆了一天,就被厂子紧急召回。

    苏棠爸爸重病,谢昀自然没有开口要她同去。

    于是苏棠跟他也没说上几句话,只黑灯瞎火被他折腾了一宿,从此就过上了守活寡的日子。

    她住在谢家,跟公婆不熟,也和大哥大嫂说不到一起。

    寄人篱下的生活,枯燥乏味。

    部队大院于她像个樊笼,一纸婚书囚禁了她,使她身不由己。

    但为了爸爸的病,这些都能忍。

    可婚后才三个月,苏父的病情就急剧恶化,没怎么治疗便撒手人寰。

    又两个月,谢昀大哥大嫂外出遇了车祸,留下个两岁半的小娃娃相携而去。

    家里从此凄风苦雨。

    谢昀工作任务繁重,只丧事期间回了几天家。公公老年丧子,整日唉声叹气。继婆婆隔三差五抱怨不满,说那小娃娃见天儿哭闹,累的她失眠无力。

    苏棠也不知自己过的是个什么日子,反正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苏家是书香世家,苏棠自幼习舞,爱文学爱音乐,一张脸更是顶顶的漂亮。

    爸妈疼,同学捧,养成个娇柔爱美、风花雪月的性儿。

    她觉得她的生活不该这样,该有鲜花,有掌声,有浪漫,有爱情。

    苏棠对谢昀没爱情,她不愿意跟着他去滨城那个小地方,听说那里的风像刀,到了腊月,出门会冻死人。

    爸爸死后,更觉得嫁给他没有意义。

    结婚前她只见过他几次,那时苏棠还在上高中,谢昀已经上了大学。

    她只记得这人总冷着个脸,有次他坐在姥姥家房顶抽烟,苏棠在院子里洗头发,这人抽着抽着就出门打架惹事,给她班路过的男同学揍的鼻青脸肿,门牙都掉了一颗。

    苏棠不喜欢这样的,对她来说,谢昀的做派就是街溜子,说不上儒雅更论不上温柔。

    就是结婚那些天也没说过一句软和话,更不用说床上,那简直是饿狼扑食。

    所以到哪谈感情和谐,心灵交流呢?

    如此过了一年,一次同学聚会,苏棠遇上高中同学刘学城。

    刘学城人长得英俊,也是县重点高中的老师,两人学生时期就有点互相喜欢,同学会上一说话,青春回忆纷至沓来。

    刘学城有文化懂诗歌,说起舞蹈音乐头头是道,浪漫情话信手拈来,更是对她的婚姻生活深表同情。

    他说,恩格斯讲,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苏棠深表同意,以为找到了人生知己,一来一去,就那么好上了。

    可好也不敢真好,只写写书信,互诉衷肠。

    后来忍不下去了,苏棠跟谢昀提了离婚,她什么也不要,只要谢昀放她走。

    谢昀不同意,连坐了近两天的火车,从滨城急急赶回江州。

    可是苏棠铁了心,拿刀架脖子上划流了血,逼他签了离婚协议。

    谢昀后来一声没吭,直到领完离婚证,才开口问她,“我哪点比不上他?”

    苏棠抿抿嘴,“我不爱你。”

    她爱刘学城,和他爱的死去活来,好像全世界都是这对苦命鸳鸯的绊脚石,以为爱情能抵过一切,胜过所有。

    两人过了一个月太平日子,还是没逃过流言蜚语的攻击。刘学城的同事一纸举报信将他俩捅了个底儿掉。

    刘学城工作丢了,苏棠却只受了批评教育。

    但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还是充斥了爱情每一丝裂缝。

    刘学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有不顺就骂她砸东西,好在还没打她吧。

    俩人结婚证也没领,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两年,感情也慢慢消磨没了。

    后来,刘学城经人介绍到平城一所大学做助教,一去就是半年,杳无音信。

    刘母说她先去看看,省得苏棠过去,又要吵架双方添堵。

    可刘母一去也没了音信,苏棠多方辗转,打听到刘学城工作地点和联系方式。

    出了火车站,刘母坐着一辆崭新小轿车,把她接到了政府大院儿里。

    她带她到陈家那栋二层小楼外看了看,大门都没让进。

    原来刘学城在大学里和女学生好上了,女学生叫陈晨,爸爸是市里领导。

    俩人干柴烈火,陈晨怀了孕。

    “棠啊,你跟学城几年,肚子也没个动静,我们刘家总得留个后的呀。”

    “你两个当时也没领证,学城现在已经是小晨法律上的丈夫。要不……就这么算了吧,你本来就嫁过人,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这里有点钱,够你什么也不干,在江州生活好几年了。”

    苏棠没接那钱,忍了又忍,还是撂了狠话。

    “刘学城想的挺美,我可没那么好打发。”

    她转身出了政府大院。

    十一月的冷风萧瑟,吹的人里外像个冰棱子。

    她顺着那红墙往前走,想想,再想想。

    好像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谢昀。

    她走完那红墙,天也黑去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点点灯火融入刺骨的冬夜里。

    通正路外有片小湖,水畔枯荷败柳,一如她现在的处境。

    苏棠到那湖边坐了会儿,冷风往她脖子里呼呼灌,她看着手上刘学城送的银戒指,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取下戒指要往湖里扔,后面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站到了她身后。

    苏棠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人一把推到了湖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淹没、吞噬,她到死也没看清谁做的。

    浑浑噩噩间,有人在叫她。

    “棠棠!棠棠!”

    苏棠睁开眼,就见她妈坐在床边。

    “怎么回事?门外有个叫刘学城的找你?”

    苏棠有些懵,“他回来了?”

    他不是和陈晨结婚了吗?

    “回来什么?我告诉你,你可是嫁了人的,赶紧出去看看,别让街坊四邻瞧见,说你闲话!”

    苏棠想说,不是都知道了吗?怕什么怕。

    她和刘学城的事整个前门巷都知道,害的谢昀被人耻笑,颜面全无。

    可她转念一想又不对,她和谢昀早离婚了,她妈对那刘学城恨之入骨,也不会这么和和气气讲他名字……

    她不是掉湖里了吗?

    现在不是11月吗?怎么天儿这么热,还穿着连衣裙?

    苏棠惊坐起来,看向书桌上的日历。

    日历上标注了同学会,还没来得及撕。上面黑色的大字明确印着:1982年7月5日……

    三年前的同学聚会,她和刘学城重逢,就在这天!

    苏棠躺床上愣了大概两分钟,看家里摆设,看小院情景。

    然后她出了屋子打开院门。

    刘学城站在日光下,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像后来整个人有股丧劲儿,时不时透着阴郁。

    她想,她是重生了吧,重生在了1982年,她和谢昀结婚一年后。

    爸爸死了,大哥大嫂也已经去世。

    她处在情绪最低谷处,就这样做了对不起谢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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