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棠不禁感叹,姐妹连心,连脑回路都如此相似。

    余谨恢复冷漠臭脸,余慈指着他说:“就是这样,整张脸都馊了。”

    在沈淮棠情不自禁的笑声里,余谨邦邦给余慈敲了两个脑瓜崩。

    当然,余谨的脸也不是一直都这么馊。

    更小的时候,沈如风还没有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仅仅因为抑郁症而时时就医。

    为了散心,她带着沈淮棠飞去看妹妹。

    云姨结婚后,直到余慈四岁,都没有回来过。

    那也是沈淮棠第一次见到余谨和余慈——从小被父亲教育得板板正正的小男孩,又因为父母离异,被迫融入新家庭,愈发拘谨沉默。

    以及从小被宠,却还是温柔可亲的小姑娘,笑脸阳光又明媚,心思却敏感细腻,擅长于把每个亲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他俩像完全极端的两个人,却又完美地合在同一个家庭。

    正逢沈淮棠的七岁生日,母亲和云姨带他们三个小的去了主题游乐园,玩儿得尽兴后,还有专属于生日主角的派对。

    沈淮棠穿着嫩黄色的公主纱裙,面前是一桌美食,中间的生日蛋糕最为精致,她插上蜡烛,闭眼许愿。

    就在这时,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的余谨与余慈,都凑上前去亲住她的左右脸颊。

    快门声响起,这一刻被永久留存。

    沈淮棠甚至都记不清许了什么愿望,只记得她惊讶地睁眼后,看到的是整个人红透了还要绷着脸的余谨,还有指着哥哥哈哈大笑的余慈。

    她知晓这是两位母亲的恶作剧,但仍然心中雀跃,亲密地在余慈的脸亲一下,又转头去看余谨。

    番茄余谨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

    可他愣是撑住了,双手紧紧握拳,一动不动地让沈淮棠捧住他滚烫的双颊,轻柔地在左脸一吻。

    直到她松开,余谨呆呆地看着她黑亮的眼眸,里面有他的倒影。

    然后,他突然泄了气儿,像是cpu干烧了的机器人,僵硬地直直倒下了。

    这回连沈如风和云姨都大笑起来。

    想起这些久远之事,沈淮棠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原来他们之间也有许多难得的回忆,可惜她忘了那么多年。

    此时她才感受到刚失忆时,他们望向她难以遮掩的失落与伤心。

    出意外时,正逢余谨余慈都在假期,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病床前,精细照顾。

    然而沈淮棠那会儿将他们视为陌生人,对于这种“过度热情”难免抵触,所幸余慈性子活泼体贴,善解人意,很快就用温言软语的攻势将她哄好。

    可余谨却是个不苟言笑的成年男人,性别有壁,性格也有壁。

    哪怕知道他是关系甚笃的亲属,她仍对他疏离淡漠,无法接受他过分的照顾欲。

    “这是家里煮的粥,食材都新鲜,你趁热喝了吧。”余谨走进病房后,将食盒放在床头柜,打开盖子,准备给她盛一碗喝。

    她却从捧着的书本中抬起眼,轻轻摇摇头,表示不要。

    余谨见状,皱眉说道:“我听护工说,你最近食欲很差,总是不吃东西怎么行?恢复期还是要营养跟上,食补最好,不能总指望营养针。”

    “头晕头疼,没有胃口。”大病一场的沈淮棠像个轻飘飘的纸片美人,脸颊瘦削,更显得瞳仁漆黑,下巴尖俏,再冷肃的面容配上这副体态,真是我见犹怜,“吃什么都想吐,干脆不吃了。”

    见她状况实在不佳,余谨也不好强求,又将食盒的盖子旋了回去,沉默地坐在她的病床边,似乎是在想办法。

    她想继续看书,却又被那强烈的注视影响,难免开始敏感地胡思乱想,于是她合上书本:“饿的时候,我会喝的。”

    余谨闻言抬眸,知道她什么意思:“你看你的书,不用管我。”

    她故作不见,又问:“阿慈怎么没来?”

    “她马上就来。”余谨的表情有点怪异,像是想笑却没笑出来,冷硬的五官硬是挤成一个别扭的样子,“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单独呆着吗?”

    沈淮棠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余谨收回视线,妥协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见到我,那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然后理所应当地听见沈淮棠叫住他的声音:“余谨!”

    他停住脚步,微微偏首。

    醒来以后,她只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不再叫他哥哥。

    沈淮棠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是否她想得太多,自从失忆后,撇去对余谨的亲情滤镜,她才蓦然察觉到背后的幽深。

    余谨看向她的眼神,不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倒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总有无端显露的强势和克制。

    至少,余谨看余慈时从未有如此神态。

    “我知道,你对我还不习惯,但我是你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余谨的表情仍然很古怪,“你看,我和阿慈有血缘关系,你和阿慈也有血缘关系,我们又在同一个家庭里——四舍五入,我就是你亲哥。”

    这一段惊世骇俗的言论硬控沈淮棠整整两分钟,特别配上余谨那副严肃正经的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谈论什么最新迭代的科研理论。

    但也正是如此,直接击碎之前她对余谨的偏见——原来只是她在自作多情。

    幸好,是她在自作多情。

    沈淮棠转而将余谨当做家人,或者一个熟人朋友来看待,亲近却不亲密。

    她的处事法则是两不相欠。

    余谨送她贵重礼物,她收下后,并不会马上还礼,这是在撇清关系,而后下次再回一份价值相当,再多些添头的礼物,表示诚意。

    但算计本就意味着距离,这么多年,他们的关系始终未到最深那一步。

    真是棘手啊。

    沈淮棠仰着头随着海流漂浮,看向湛蓝无暇的天空,一时失神。

    她再次潜入海中,安然地与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融为一体,远离喧嚣的人间。万籁俱静,眼前却缤纷如诗,她的灵魂在海中飞行,心跳连接着地球的脉搏。

    与大自然接触能涤净灵魂。

    以前江未即是如此简单纯粹,每天都往外跑,她虽然时常一同前往,但心里有事儿,从内到外都处在拒绝入侵的状态。

    如此铜墙铁壁,根本无法全然与自然交互,现在挂念少了,反而体会到自身不过天地间一粒细沙的快活。

    从海里出来后,沈淮棠虽然肌肉有些酸痛,却仍保持着雀跃的心。

    她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去了栖居。

    太阳下山,达拉斯没再捯饬木工,而是坐在桌前,戴着老花镜,细致认真地研读他的诗集。

    他抬头看一眼推门进来的沈淮棠,笑眯眯地说:“累了吧?锅里有热着的蘑菇汤,去喝吧。”

    她感到熟悉的亲切,笑得兴高采烈,如以前般自觉地去后厨盛汤,浓烈的香气勾起馋虫,连喝了三碗也不带停。

    见她吃得高兴,达拉斯也眉开眼笑,推推眼镜问道:“明天要跟我出海吗,棠?”

    她问:“去做什么?”

    “给梅女士寄信。”达拉斯考虑到她可能想不起来,解释道,“就是江未的祖母,我的老朋友,明天是距离她忌日的前一个月,我要出海纪念她。”

    沈淮棠疑惑道:“为什么不在当天去?”

    达拉斯爽朗地大笑:“既然是寄信,那就要提前寄啊,一个月后的今天,她就可以收到信了。”

    她也笑:“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准备一颗轻松的心,亲爱的。”达拉斯温和地说,“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吧。”

    第二天,沈淮棠早早来到海边,达拉斯让她先上小艇,而后在空余的位置上摆满了鲜花。

    远远瞧着,倒像是她坐在花丛中,引得蜜蜂都跟着嗡嗡飞。

    而那些新鲜的花朵,就是达拉斯要给梅女士的“信”。

    今日天气晴好,海风徐徐,他们出海一路顺遂,沈淮棠沉浸在这一刻的轻松惬意中,与掌船的达拉斯闲聊道:“你与梅女士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或许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达拉斯怀念地笑着,“在零市的一次画展上,她穿着旗袍和白绒披肩,非常贵气漂亮。”

    达拉斯与梅女士相谈甚欢,分别时约定与对方写信,这一写就是数年。

    从梅女士开始环游世界以后,就是她写得多,他收得多,却不好回信,因为时常不确定她在哪里。

    不过也没有关系。

    他等着收信,确定她安危就行。

    达拉斯就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了梅女士的大半生。

    他看着她满世界到处跑,创造出无数绚烂的画作,与爱人相识,结婚生子,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于是又离婚,继续沉迷于画作,后来再次启程,改成带着孙子到处跑,享受人生与艺术,最终在梦港岛定居,安享晚年,结束这风风火火的一生。

    哪怕离开这个世界,她也选择一个浪漫的方式,骨灰洒向大海,与自然相融。

    “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封信往往要一个月才会抵达,非常漫长。有时候,我收到梅女士的信,她都已经换了两三个地方。”

    达拉斯的语气中还有一点遗憾,“我感受到的,永远是她一个月前的喜怒哀乐。”

    “梅女士寄给我的信,足足有三大箱,我都好好收起来了。”他笑眯眯地说,“而现在,轮到我给她寄信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讲到这里,沈淮棠终于明白:“所以你现在要提前一个月给她‘寄信’。”

    他又笑起来:“对啊,我不想她体会那种等待的煎熬。”

    沈淮棠倚靠在船沿,撑着腮帮子,溅起的海水星子偶尔落在面庞。

    她转而看向蓝天与白云,心想,达拉斯与梅女士之间应该是有爱的,但这好像不拘束于爱情,局限性太大。

    他爱她,就像爱今天的好天气。

    不知不觉间,小艇距离陆地越来越远,远到已经看不见岸边,他们仿似到了一望无际海洋的中心。

    达拉斯停了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可能是经文,可能是诗句,也可能是他在信中想要对梅女士说的话。

    海风阵阵,耳边只有波涛滚滚,还有海鸥的大叫,以及远处传来的船笛声。

    可当他闭上眼的时候,沈淮棠却莫名感受到万籁俱静。

    她没有打扰他,而是伸手入海,搅动着水面,静静等待着这神圣而静谧的一刻。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脸上泛起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容,开始将鲜花的花瓣洒向海面。

    沈淮棠学着他,也用双手掬捧起无数的花瓣,抛向海里,小小的浪花一个翻卷,就将那五彩缤纷的花瓣席卷。

    花瓣好似长长一条河流,夹在海浪之间,漫漫地流向远方。

    沈淮棠心里有奇异的流动,她看向达拉斯,他好似一辈子就在做木工,不管是在栖居的门口,亦或是他自己的店门口。

    那是一个永恒等待的姿势。

    他在等待梅女士的信,又或许是别的。

    与之相衬的,是他无尽的耐心。

    她从未见他发过火,或者有什么急躁的模样,一直慢慢地,平和的,然后他的身影与夕阳夜晚交织那一刻融为一体。

    “达拉斯。”沈淮棠忽然问,“你觉得等待有意义吗?”

    不可避免的,她想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在她的一生中,也经历过许多等待。

    最初是母亲在等她长大,她在等母亲病好,到梦港岛后,她在等待自己疾病的痊愈,在等待异兽的消失,又或者,她总是在等江未回来,失忆后,是江未在等她回头。

    “等待本身没有意义。”达拉斯想了想说,“但相逢会让等待变得有意义,那一刻,或许会让人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沈淮棠还在理解其中意思,达拉斯又摇摇头:“不要执迷于此,什么‘时间’、‘意义’都是人类创造出来概念,可以使用,但不要被它框定规训。”

    他笑了笑,伸手抚摸她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你是自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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