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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中,二十四楼绯糜喧嚣的春日诗宴终于进入了尾声残响。

    顾玉昭的各种文坛应酬,也就逐渐停歇了下来。比起这段时日频繁的外出喝酒,她更加喜欢今日这样,一家人围坐一起,简简单单、开开心心的吃一顿饭。

    这日傍晚,天色昏黄。烛灯在廊下,渐次燃起。

    顾玉昭用完餐,回到院里,冷不丁瞧见一个消失很久的人影。

    于灯影摇曳处,那个英挺的身影只着一身素黑锻金飞鱼服,就那么立在廊下,静静的候着她。

    顾玉昭惊喜:“九叔?”

    顾仁淮笑:“突然前来,没有扰了昭昭的清净罢?”

    顾玉昭笑:“这话就见外了,九叔什么时候怕过打扰我?”

    顾仁淮笑:“小没良心的。”

    “上次我来,瞧你和你婢女那一副又紧张又不待见的样子,可不得……”

    顾玉昭连忙打断他的话,一把把他拉进东厢书房,又推他坐在了东窗下的贵妃榻上,叠声吩咐金枝赶紧上一些瓜果,自己还亲手倒了一杯热茶,笑靥如花的双手奉上:“好好好,不跟九叔计较乱扣我这莫须有之罪,有什么对不住九叔的,我先赔罪。”

    顾仁淮墨绿的眼眸里闪着深深的笑意,他没动手接,微微垂眸,就这么就着她的手,就这么斯条慢理的饮下了这杯热茶。

    顾玉昭僵住、微微觉出有些过于暧昧的尴尬,好不容易等他喝完了,便急忙发起话题,询问:“九叔,您飞鱼服未褪,应此刻还正当值,如此匆忙的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有没有昭昭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顾仁淮并未介意她突然的尊称,开口笑道:“勿忧,并无什么大事需要昭昭操心。”

    “只是私下得到消息,不日我将远行办差,这一纸调令来得突然,后面几日恐不得闲,只能趁夜前来辞行,另有些话,也想再嘱咐嘱咐你。”

    顾玉昭眨了眨眼,问:“九叔的调令,是去什么地方?何时能归?”

    顾仁淮:“云泽以西,归期不定。”

    顾玉昭试探:“都灵渠?”

    顾仁淮惊笑:“你何以知道。”

    顾玉昭:“这不明摆着的嘛,今日朝中若有什么大事,闽南闽西的匪乱尚且不算,杀鸡焉用牛刀,只有一事,就是都灵渠北段旧日工程的乱账,前日大朝会上两部尚书都快互抡砖头了……唉,若需要派九叔出马的,也就应该是这事儿了。”

    昏黄的烛火下,顾仁淮恍惚了一瞬,见这容貌依旧稚嫩的小郎君,对如今局势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与之前手心湿汗,惶惑如雏鸟般投向他的眼神大相径庭,

    顾仁淮也不由得在心里微叹,昭昭长大了。

    顾仁淮:“是,当地氏族,尤难,已死了两任知州了。”

    “但圣上与太子的意思是,无论任何手段,都灵渠都必须在这几年打通,朝中适合接手此事的人……并不多,我必须得去。”

    顾玉昭有些不解:“九叔,都灵渠何以如此重要?”

    顾仁淮:“昭昭如今如此聪慧,那你自己再想想?”

    顾玉昭瞪了他一眼,咕哝:“不说就不说,总是这样。”

    突又想起一事,顾玉昭面怀忧色,言:“九叔,此行有危险吧?上次你去徽州,为了尽快解决、捞一大功劳,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那、这次……!”

    “九叔,此事的干系,你就告诉我吧。”

    顾玉昭抓住他的袖子,玉白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语气恳求 。

    顾仁淮侧过脸避而不答,生硬的转了话题:“此去快则一年半载,慢则数载难归……昭昭,你留在上京,需要特别注意……”

    顾玉昭却眼神微亮,急道:“九叔,你有没有法子,让我随你去,岷江腹地随便一郡,任一外放,到时相见,不也便宜得很吗?!若有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闻此言,顾仁淮微微心热,十分动心。

    岂止十分动心,相识以来,从没有如此彻底的分开这么久,没有人知道,他多么渴望能把这人永远的拢在羽翼之下。

    可思及此行艰难之处,又思及此行自己将要大开杀戒之处,他实在不愿再让她见到自己那样子。

    昭昭天性善良,不过是多年前一条贱婢的性命,便让两人生分如此。

    他如何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思虑再三,

    顾仁淮咬牙拒绝了这个一脸期盼之色的小郎君。

    他说:“听话,昭昭。留在上京,对你而言是最安全的。”

    “这份名单,均是凭令效死之徒,无论你提什么要求,都会为你办到。”

    “我留给你。”

    “你留在上京,在太子佑下,也好。”

    “我走之后,太尉府那边若有事宣,若对你有何不轨,三太爷的院子,可以一躲。那府里能助你一臂之力者,也在这名单上。”

    “看完,记在,就烧了罢。”

    “昭昭,不用担心,记得给我寄信。”

    叨叨絮絮的一连串嘱咐,一点都不像那个精明阴狠又杀伐果断的督查司右都尉。

    金枝静静的候在窗下,看着辞别时刻,那个高大的人影站起身来,克制又珍惜的拥住了那个娇小的一团儿。

    这次,他没有急着放开。

    昭昭应该是惊吓之余,用力挣扎了几下。

    闷闷的男音:“昭昭,先别动,九哥哥就抱一会儿。”

    昭昭不再挣扎。

    他如约放开了,转身大步踏进了雨夜,翻墙离开了顾宅,如同来一般,未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次,金枝没有急着上前阻止。

    她想,这样的感情,如寂寞的丁香开在夜里,天亮就被雨淋散了,香气无所寻觅,心事不敢言明,徒留一地过时的执拗湮没在昨夜的风雨里。

    确实十分的、可惜了。

    可忽而,她又心肠冷硬的想。

    若这样的浓烈的爱,只会把人强拘在这四角天空,那主子还是更适合如今这般,顶着快活的男儿身,活得逍遥又自在。

    那雨夜下的丁香,碎了满地、也就碎了吧。

    *

    顾仁淮走了之后,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直到天既白,顾玉昭都睡得十分不安稳。

    尽管如今两人因为各种原因,逐渐陌路,可过往生死相交的情谊,不是假的,她无法不为他忧心。

    半夜,顾玉昭烦躁起身,点了沉香,手翻金斗沙漏,双腿盘坐,五心向天,正儿八经的运行了一套道家的沉思工夫,才稳定了情绪,勉强压下了那股没来由的烦乱心绪。

    没舍得叫金枝起身,她便蹑手蹑脚去了净房,兑了点温水胡乱擦洗了一身的汗。

    今年春令晚发,地气躁动,人心浮躁也是应有之意。

    不必多虑,不必多虑。

    等哄劝好自己,继续入睡,顾玉昭却做了一连串清醒的、悠长的的预知梦。

    一个让她无力逃避的泥沼,

    一个让她肝胆俱裂的噩梦。

    *

    都同样是应春时,感应天地之气,所勃发的夜梦,但不同境况下的两个人,所梦的基调、与所梦到的内容却大不相同。

    东宫,太子寝殿。

    尚寝局的宫女们正在井然有序的忙碌。

    因近期查办都灵渠烂账等,好几个事纠缠在一块,诸务繁忙,为便与决断,太子一连数日都歇在了东宫。

    东宫的寝殿,一向是太子偶尔午歇会用一用,夜里则闲置已久,原本宫女们相处尚和谐,并不会争什么上夜的差事,但随着太子大婚年限愈发接近,宫里宫外就越发暗潮涌动。

    类似于今夜这样的寝殿上夜、守夜、贴身伺候等工作,在尚寝局宫女们之间,均各显神通,抢破了头。

    但自从前夜,太子点了章四娘伺候,诸女也就暂且安分了下来,即便妒红了眼,也不敢多说什么。

    谁叫人家姓章呢,那可是章太后的章啊~

    若不是家里出了事,何苦沦落到与她们这些小民出身的女子争一个太子的才人位呢?

    太子寝殿,东侧厢。烛火通明。

    一条紫檀木长案之上,铺满了舆图长卷,水经注疏,还有一摞摞打了黄封的奏章。

    太子正在处理堆积的奏折。

    尚寝局宫女前来请太子熄灯归寝,太子抬头一看,是章四娘,便嗯了一声,继续埋头书堆。

    安喜给了对方一个眼色。

    章四娘便安静的跟着安喜进了寝房,与随侍的几个小宫女一起,麻利的熏香铺床,准备浴汤。

    不一会儿,事儿也干完了。

    对着太子的方向,章四娘远远的道了一个福,便默默的退下了。

    庭院中,安喜驱赶道,“好了好了,走吧,都走吧。”

    章四娘无奈,只得离去。

    临了,近宫女寝房。四娘思忖半响,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远远的望着太子寝殿熄了灯,才跺了跺脚,用力搓红双颊、揉乱鬓角额发,做出一副承娇又羞涩的模样。

    这才进了屋,果不其然。

    同屋妒问。话里话外都是揶揄她,如今受了东宫里独一份的恩宠,此后发达了要记得姐妹云云。

    章四娘做出一副害羞状,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同屋宫女的对承宠细节的追问。

    另一边,太子执卷沉思。

    这是一份弹劾章家以死囚替换案主,以银两贿赂流放官私更改流放地的奏章。

    此时,安喜小步上前,低声道:“主子,章四娘办完差后,于殿门外徘徊许久,形迹可疑……是否招太子卫查她一查。”

    太子:“不必,随她去。”

    祥瑞断轴一案中,尽管章太后以身挡毒、试图力挽狂澜,但章家牵涉太深了,最后定罪的结果是,上京嫡枝一脉涉事男丁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宫廷,余者流放。

    裴秀顾念章太后在他幼年多有照拂的缘故,收容了章四,又对她在一些小事上的卖弄多有容忍。甚至,招她近身伺候,赏赐也会厚重几分,也算是佑她在宫里安稳。

    对于近日因他宿东宫,宫人间暗地争锋。

    皆由安喜一一耳报。

    裴秀在深宫中长大,于这些事见识得太多,虽厌恶,却也明白即便鱼虾也有其生存之道。

    太子端坐高台,心有怜悯,却并不干涉。

    幸而章家此女还算有几分聪慧,在头夜自荐枕席遭拒之后,便换了方式。

    又经太子授意安喜明言提点之后,倒也改了那些娇小姐的习气,当差办事还算周到踏实。

    于是,类似今夜这种心机小巧之处,

    太子继续容忍了下来。

    夜已深,安喜带着几个出身太子府的内侍,进入寝殿重新整理了一番,又换了汤泉,裴秀这才放心沐浴宽衣。

    准备好一切之后,安喜及诸内侍安静告退。

    阔大的寝殿安静了下来。风呼呼的吹过庭外的廊柱,若酆都鬼哭、若黄泉幽呜。

    裴秀沐浴起身,自己系了浴衣,准备就寝。

    紫檀木的床榻前,安喜贴心的摆放了不少太子府寝居的常用物品。

    其中就有一款篆有‘梅德’的线香,以及一盒未曾使用的‘梅香’玉脂膏。

    裴秀微微一怔。

    这是那个小郎君送的香。

    其调合的梅德之味,确实颇合他心意,于烦扰无可排解时,总会点上一点,是以这一盒四色,香锥香饼均燃罄,只余线香少许。

    因他不爱用香膏香脂,是以尚未开封。

    裴秀微微垂眸,长指摩挲着盒面,

    刚打开封存的香脂盒,一股与香饼类似,却十分不同的暗香幽幽袭来。

    于是乎,当夜,与无人侍奉处,太子亲自孤帐燃香,线香燃尽,幽夜无梦难眠,便探手开启了香脂盒。

    那是一款质地上成的香脂,膏体凝脂玉润,却在抹开之后,贴肌肤微凉不腻,香气清润,木质尾调持久不散。

    同样的香调,明明并无安神功效,却甚为凝神静心。

    奇异的能使人暂且忘掉了白日烦忧。

    裴秀阖眼微叹,那篆刻精巧的香脂盒被随手置于枕侧。

    于是,伴着幽幽梅香,不知不觉的、他再次沉入了一个绮丽的美梦之中。

    梦入梅林,只见脂粉玉润梅中仙子,盈盈自空中降落,再次扑到了他怀中。

    梦中的裴秀犹豫了半响,终于在那人微抬螓首蛾眉,在他怀中巧笑倩兮之时,忍不住双臂收紧,缓缓低下头去……

    春梦易逝,俄尔天既白。

    裴秀自梦中醒,再次狼狈不堪,抬眼便是东宫寝殿紫檀木架上缠枝云纹锦帐,明明、已经排查完所有不该出现在宫禁中的燃情之物,为什么……!

    太子顿感心烦气躁,干脆掀被起身,视线却落在了枕侧的香盒上。

    裴秀一愣,顿时那香艳的梦境再次在脑海中闪回,这次梦中人面目清晰,那灵巧的眉眼,赫然是那小郎君的模样……可他怎么会是女儿身,竟、竟毫不违和……仿佛,他天生就该是一个俏女郎似的……

    定是这香脂肇擎的祸!裴秀眉头紧皱,越想越烦躁,干脆一把拂掉香盒,站身更衣。

    殿外伺候的内侍听到声响,纷乱的脚步响起。

    裴秀厉声:“都别进来。”

    已探了半个身的安喜,听太子起床气颇盛的样子,又赶紧缩了回去,低声吆喝身后一串小侍儿们远远退开,然后他才躬身退到廊下,并不走远,竖着耳朵听信儿。

    东宫寝殿内一片静谧,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声音。

    半响,良久。

    微曦的晨光透过窗栏一点点的爬升到床栏边。

    裴秀披发赤足下榻,进了侧间,亲自动手梳洗换衣。

    半响,一个穿戴整齐,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太子从侧间转了出来。

    寝殿的青石金砖地面上,孤零零的躺着,逐渐明亮的晨曦给精巧的盒面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绒光,阳光被。一双金线黑锦硬底靴停在了那道斑斓日光的面前。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那无辜蒙冤的香脂盒,从地上轻轻拾起。

    如果,这样的荒诞憶梦,再来纠缠……那就……

    那就什么……?

    裴秀微感惘然。

    那梦中女郎,巧笑倩兮,没有一处不合他心意,可为什么是顾玉昭的脸……

    裴秀回忆那小郎君的平素举止,虽因年幼,模样又好,才显得有些雌雄莫辨……但并不女气。

    裴秀心里再次升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

    惯常行事果决,从未如此

    转眼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在宴上,太子终于见到那个容色绝艳的小郎君,热情请安,直言想念太子丰仪。

    一时之间,那些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思绪。

    一切不明白的缘故,

    在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

    全都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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